在太陽升起之前,我的心就掉到了起伏的大海里,哭得越發大聲。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心知道,那無處尋覓的水葬》
長夜路漫漫,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跟隨着心的。我很感謝老天,給了我冗長得幾乎亮不起來的夜,好讓我能擠得出時間,去替我的竇泌打點一切。哦,是的,我有一個計劃,而且這個計劃發展得很順利。阿媽跟着白老闆去城裡採辦,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如魚得水,在沒有窒息的時空呼吸,又憑藉着不會缺氧的呼吸,暢遊到了竇泌家。
最最順利的是,當天晌午,竇泌也不在。天時,地利,人和,每一樣都好得頂呱呱。在經歷了大喜大悲的起起落落之後,我重新站到了竇泌家的門口,站在我身後的,還有寸草的阿爹,我的阿叔,我們至親至愛的——張老爹。
是的,他是我的說客,沒他,還真的不行。
還記得兩天前我來的時候,春花嬸兒堅定地朝我直襬手。“寸金喲,”她說:“我知道你心好,可這錢我不能收,你回去吧。”
我和她磨了很久很久的嘴皮子,直到天色暗了,竇泌哼着小曲兒從外頭跑回來。聽到了敲門聲,春花嬸兒忙着把後門打開,幾乎帶着乞求的語氣央求我說:“寸金啊,你快走吧,這事兒我不想讓竇泌知道,你也千萬不要讓她知道,好嗎?”
她把門合上了,我也快步地走開了,可天曉得我走得是那麼地不捨,我多想看竇泌一眼,哪怕就只是像個賊一樣,偷偷地隔着門縫,看上哪怕零點零一秒也好。只是,我知道我不能,春花嬸兒不希望竇泌看着我拿着錢出現在她們家的樣子,正如我也不希望竇泌在看到我之後板着個苦瓜臉淚流滿面的樣子一樣,我們都愛她,所以比誰都願意她好,哪怕這種好需要春花嬸兒很辛苦地去拾荒,哪怕這種好需要我偷偷摸摸地揹着竇泌悄悄送錢來磨上大半天的嘴皮子,我們也沒有多大的所謂。
“張老爹啊,”我一邊敲門,一邊忐忑地問:“你說,今天,她會收嗎?”
“你不相信我嗎?”他相當自信地拍拍胸脯,保證道:“放心,我有辦法的。”
就在這時候,門開了,春花嬸兒把頭從門縫裡探了出來,有些糊塗地喊我:“寸草?”
“不不,春花嬸兒,你認錯人了,”我皺起眉頭,故作不滿地說:“我是寸金,竺寸金。”
“啥?”她搖着頭,有些不相信地問:“寸金?!你怎麼又來了?”
“呵呵,不止我,張老爹也來了。”我尷尬地笑,順手抓上張老爹當擋箭牌兒。
“喲,寸金,你別推我呀,我有腿,自己會走。”
他很無奈地被我推到春花嬸兒面前,可是紅了臉的人,卻是春花嬸兒。
倒是張老爹,跟自來熟似的,衝着春花嬸兒自然地笑笑,然後討招呼說:“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怎麼會,來,請···請進吧。”春花嬸兒挪開身子,讓開一條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緊張得有些結巴,臉上有了發燒似的緋紅,張老爹剛踱步進去,她就把雙手放到臉上頭,感覺像是中暑了,一副很熱很熱的樣子。
“怎麼了?”我不禁有些擔憂地問她:“姨,你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沒有啊。”她迅速地把雙手從臉上拿開,戰戰兢兢地卻又極其不自然地背到了身後。
我看得奇怪,張老爹也轉過身來,一臉憂心地問:“你沒事兒吧?不舒服得話要多休息啊。”
春花嬸兒深深地望了張老爹一眼,張老爹也好像陷進去一般,呆呆地望着春花嬸兒,一時間,二人都沉默地都說不出話。老實說,我覺得有哪兒不對,可具體是哪兒不對,我又說不上來。她們就這麼面面相覷地對視,我看着面面相覷地她們絞盡腦汁兒地思考,終於,就在我快要想明白的時候,春花嬸兒恍如夢醒般地挪開了視線,笑着走近了費力想開竅卻怎麼也開不了竅的我。
“寸金啊,”她問我:“你來找我,不會又是因爲那件事兒吧?”
“是的,春花嬸兒,”我把一打錢從兜裡掏出來,平整地攤開到手上:“還望您笑納。”
“不不不。”她躲開我,走到了一旁,不時地還揚起巴掌,朝我直襬手。
“我說過了,”她重申道:“這錢我不能要。”
“不,您必須要。”
我把錢遞到她面前,她推開。我又遞過去,她又推開。這來回的折騰有些莫名其妙,好像我手裡捧着的是個燙手的山芋,她死活不肯接。
“不不不,這錢我不能要。”
“能要。”
“真不能要。”
“真的可以要。”
“真的不可以,我不能要,真不能要。”
我們就這麼推推搡搡地僵持着,最後她說得頭疼,揉着太陽穴跌坐到身後的小石凳上,一看就是一副急得生了病的樣子。
“春花嬸兒!”我跑過去扶她:“您沒事兒吧。”
春花嬸兒難受得揉頭,並沒告訴我她有事兒沒事兒,只是一再地跟我強調:“寸金,你別再逼我了,這錢啊,我說了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請回吧,啊~,回吧孩子。”
“寸金,”張老爹把我拉遠了些,神色泰然地寬慰我道:“沒事兒,她脾氣倔,你等着,讓我和她單獨聊聊,這事兒有得商量。”“單獨聊聊?!”我擡眼朝着一臉苦悶垂頭喪氣的春花嬸兒望去,不禁心裡沒底兒地問道:“能行嗎?”他握起拳頭在不太結實的胸膛上狠狠敲了兩下,示意我沒問題。
“春花兒,”他走過去,笑着對春花嬸兒和顏悅色地說:“來來來,石凳上涼,和我去那邊,烤烤太陽去。”
我很納悶兒他這麼胸有成竹是爲哪般,但他扶着春花嬸兒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那一番擠眉弄眼,倒讓我忐忑的心稍稍安了許多。興許,我是說興許,他真的有辦法,不是麼?
天邊的雲沒有方向地穿梭,流動得是那麼地百無聊賴。我就這麼坐到了百無聊賴的天下頭,望着不遠處竊竊私語的兩個人,無聊得發慌。
“寸金!”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張老爹向我招手,示意我一切搞定。我心裡的大石頭像是被掏空了,帶着滿心的釋然,輕飄飄地飛走。
“來嘍!”滾燙的心熱得發慌,我甩了甩腦門上的虛汗,興沖沖地跑了過去。
“把錢給你姨吧,”張老爹拍拍我的肩,笑着衝我宣佈:“一切都談妥了。”
“得咧!”我開心地把手裡捏得出汗的錢遞給春花嬸兒:“五千元整,您收好!”
春花嬸兒接過我手裡的紅票子,含着熱淚無比感激地說:“寸金,你放心,這錢,我一定會如期會還給你的!”
“如期?!”我摸着後腦勺,有些納悶兒地問:“如什麼期呀,我沒說要你還什····”
話還沒說完,張老爹猛地掐一下我的胳膊。我疼得哇哇叫,但看張老爹一臉的嚴肅,我便咬着牙硬挺了過去,臨了了,算是連口大氣兒也沒敢多出。
“有什麼問題嗎?”春花嬸兒不解地問。
“沒有,當然沒有,寸金是跟你開玩笑呢,放心吧,你的信譽,寸金瞭解到了,你慢慢還,他不會提前催你的。”
張老爹笑着跟春花嬸兒打着暗語,隨即又用胳膊碰了我一下:“你說是吧,寸金?”
站到春花嬸兒身後的他一個勁兒地朝我使眼色,我輕輕皺起眉頭,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了一聲:“哦,是,是的。”
哦,是的,是的,到底什麼是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了這麼一句連我自己都摸不清狀況的回答,見鬼!“那我們就先走了,春花兒,你自個兒保重啊!”
張老爹與春花嬸兒告別,一步三回頭。那情景,彷彿是你儂我儂的依依不捨,看得人即肉麻又心酸。大約是走出很遠了,春花嬸兒朝着已經站到山麓上的我們輕輕揮了揮手,就操起立在門前的扁擔,轉身把門合上了。門關得極其地輕,像是拍了一記不重的巴掌,那麼輕。可是離得真是太遠了,我甚至都聽不到躋身到門縫裡的風聲,門就不動聲色地合上了。
張老爹還在朝着十里渠的方向張望,我用力地拍他一下,指了指小到了針尖兒上的十里渠提醒他道:“人都進去了,你還在看什麼喲!”
他猛地一哆嗦,似乎是受了驚嚇纔回過的神兒來。“臭小子,”他驚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有些不高興地數落我:“大吼大叫的,要幹什麼!”
“這話該我問你吧,”我用質詢的目光打量他:“剛剛你拉着我姨聊那麼久,都說了些什麼,她怎麼忽然間就改了主意,還說那麼些讓我摸不着頭腦的怪話啊?!”
“呵呵,”他招呼我:“附耳過來。”
我把耳朵湊了上去,只聽到他用細微的聲響作弄我說:“山人自有妙計。”
“什麼呀!”我使勁兒掏了掏耳朵,很大聲地抱怨:“好好說話,別賣關子了!”
“是,小爺~。”他用很滑稽的腔調把聲音拖得老長,隨即把手背到身後,神秘兮兮地撈出張紙來。
“不賣關子的在此,”他很賣關子地說:“請過目。”
我匆匆掃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張薄薄的稿紙,黃黃的,是很土的顏色。他把紙緊緊攢到右手上,左手還大大地在胸前繞了三下,一副要做禱告求阿門的樣子,彷彿是爲着不至於褻瀆的這一紙神聖,而決心要當一個蹩腳的神棍。
“什麼呀?搞這麼詭秘。”
我笑着從他手上接過了那一張黃紙,攤開來的那一瞬間,卻是差點兒沒哭出來——就在把眼睛湊上去的那分秒之間,我才發現紙上頭原來是寫着字兒的:“今乙方(竇春花兒)向甲方(竺寸金)借款五千元,不計利息,現甲方(竺寸金)與乙方(竇春花兒)達成協議,若乙方(竇春花兒)未能在7個月內償還欠甲方(竺寸金)的所有債務,甲方(竺寸金)有權沒收乙方(竇春花兒)的一切財產。協議自今日起開始生效,甲乙雙方均不得提出任何異議。見證者:蒼天,大地。”
似乎是星星轉到眼裡了,這密密麻麻的小字兒像活了的螞蚱,蹦躂得我頭暈。
“張老爹,”我將字據高高揚到頭頂:“這是什麼?”
“這不白紙黑字兒地都寫着麼。借~條~。”
他指着字據頂頭的兩個大字兒,不輕不重地在上頭敲了兩下。我忽然有了被鐘罩蓋住的感覺,心突突地響,胸卻悶得喘不過氣兒來。
“你怎麼能這麼瞎整呢,這叫趁人之危,懂嗎?!”
我氣憤地背過身去,感覺連風都鄙視地伸出指頭,一下一下地戳到我脊樑骨上來。天是那麼地大,我就是一個捅了天的不折不扣的小人,哦,怎麼辦,我真是恨透了這種趁人之危的感覺,它讓我又惱又恨,即便高昂着下巴,我也擡不起頭做人。
“好啦,想開些。”
張老爹一瘸一拐地挪到我面前,拼命地安慰懊惱的我:“不這麼整,這事兒你姨也不能答應呀。”
“可是,”我喪氣地垂着頭,有些懊惱地告訴他:“這也太不厚道了!”
“你厚道不就行了。”他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愕然地擡頭看他,發現了他眼中跳躍的笑意彎彎:像是溝壑,高高低低地浮現到他存在的每一處神經,淺顯,卻又不易懂地淺顯着。
天際的風很大聲地吶喊,我最後聽到了有心人清楚的迴音:那是碎碎地絮語,一字一句地敲打我的心頭,警醒我——只有不圖回報,纔是最好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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