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到,看得到不毛之地,那青煙,在平靜裡的嫋嫋,我聽得到,聽得到洪荒之處,那雨露,在沉寂中的騰騰,可我卻到不了,到不了,那嫋嫋中,久違的平靜,到不了,那騰騰中,久別的沉寂,或許,那不見得真實的倒影裡,沉睡着,我渴望已久的平靜,和期盼多時的沉寂,終有那麼一日,會擡眼,向着柔光,高昂。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雜陳亂象》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進醫院了。
老實說我其實是不怕生病的,就怕生病進了醫院後會聞到令人窒息的針水味兒,那是一種病態的味道,給人的感覺病怏怏的,就像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呼啦一下子掉到了死水裡,憋得不行。
再好不過的是,這是我在醫院裡呆的最後半天,我喝完了栗子做的皮蛋瘦肉粥,懷着解脫的興奮陸續整理了被子枕頭,甚至連病號服都被我用肥皂搓了三遍,我喜歡肥皂香香的味道,那可比福爾馬林的味道好聞多了。
“8號,可以出院了。”護士小姐拿着本病歷冊對準我的號數打了個叉,在看到那股如生命般筆直的斜槓的時候,我差不多快興奮得要跳起來,我還能說什麼呢,收拾着小命滾蛋唄!
哦,再見,我充滿針水味兒的枕頭。哦,再見,我充滿針水味兒的被子。哦,再見,我充滿針水味兒的病房。哦,再見,我充滿針水味兒的病號服。哦,這是人生最最愉悅的一次別離了,不是麼,我要滾了,請不要想我,因爲從現在起你們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是要說再見的,要對着包括感冒,咳嗽,發燒,打擺子在內的一切病痛,說再見的。哦,再見再見,永不再見,多好。
打點就緒下樓的時候,正好碰到栗子在交住院費,我看到她從包裡拿出一打紅紅的鈔票就往一臺咖啡色的機子裡送,我發誓,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我也發誓,要是我知道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見到這麼多錢的機會是病痛給的,那我寧願沒病!(呃,儘管沒得選擇。)我更發誓,如果錢的存在只是爲了餵飽這麼臺貪得無厭的機子,那我寧願沒錢!(雖然本來就沒有。)
“住手啊,栗子!”我想衝過去制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臺機子張大了嘴巴把一張張鈔票悉數吞到了肚子裡,被錢脹飽的感覺一定好極了,我聽到它嘴裡發出大大的吧唧聲,像是吞下了一頭大大的犛牛後迫不得已打出的大大的飽嗝,真是大大的噁心!可是又可是,這噁心,又該是多大的奢侈!
“完了完了啦,”我搖着栗子的肩膀抓狂地說:“你怎麼都不告訴我城裡的機子會吃錢,照你這麼個喂法,就是有十個貝克漢姆的身家都不夠你花。”“
”什麼機子會吃錢,你在說什麼。“栗子輕輕推開全身顫慄的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還以爲我在發燒。
”你病了吧?“她暈暈乎乎地問。
”哎呀,我沒病,病了的是你。“我抓下她搭在我額頭上的手,指着那臺土氣的機子憤憤然地說:”就這個賠錢貨兒,你幹嘛餵它吃那麼多錢,它吃了還能吐嗎?“
”哈哈哈哈~“栗子彎着腰笑岔了氣兒去,我真懷疑她是不是腦子壞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生了鏽還是養了魚,神經到這麼個地步。神啊,天不開眼啊!
我生氣地問:”“你笑什麼?”
“笑你,笑你傻得可愛啊,好啦,笨丫頭,我跟你說,”她指着那臺吃錢的機子,解釋道:“這個啊,叫驗鈔機,它不是吃錢使的,而是替人數錢使的,如果你非覺得它那是在吃錢,那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它吃了,也還能吐出來。”
“吃了,還能吐出來?”我指着那個所謂的驗鈔機,懷疑地說:“那你讓它吐一個試試?”
“好~”栗子伸手摸了摸我的笨腦殼,對着坐在窗口裡的人說:“不好意思,麻煩了。”
我這才發現窗口裡那老頭兒正用看怪物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對栗子說的話充耳不聞。
“咳咳。”栗子用手抵着嘴輕輕咳嗽了兩聲:“不好意思,我妹子是鄉下來的,您別笑話。”
老頭兒這纔跟如夢初醒似的把驗鈔機嘴裡的錢給摳了出來,我驚訝地拍手叫好:“咦?出來了,真的出來了。”可是還沒樂呵兩下呢,老頭兒就把取出來的錢往櫃子裡塞,我急得猛一拍桌子:“你幹嘛,想私吞是不是,”我一手叉腰一手直勾勾地打出去勾了兩下,固執地說:“還來”。
“竇泌!”栗子一把把我的手抽回來:“莫要瞎鬧,那是你的醫藥費。”
“什麼醫藥費啊,我不要你付。”我漲紅了臉吵吵,試圖挽回我最後的尊嚴。
栗子看出了我打的小算盤,但卻沒有拆穿我,而是狡猾地反問:“不付錢你怎麼出院呢?”
我把頭昂得老高,理直氣壯地說:“沒錢我可以賒賬啊。”
“啪!”窗口裡的老頭握起全是骨頭的拳頭朝面前的案板上卯足了勁兒錘下去,用看無賴的眼光看着我說:“醫院不賒賬。”
甩狠?誰怕誰!我出了更大的力氣對着窗口外面的桌子猛地一錘:“你怕我賴賬啊!”
“無賴,無賴啊,”老頭完全把我認作土匪了,扯着嗓子怪叫:“保安,保安!”
“別別別,別介,大爺。”栗子上前安撫道:“我妹子不懂事兒,跟你開玩笑呢,這不,錢還在您手上呢,沒賴,我們不賴。”
老大爺地火氣像是消了些,但卻誇張的捂着胸口跌坐在座位上,一副要心臟病發的樣子。
我想了想,還是拽着栗子的衣袖不安地說:“栗子,你確定那些錢你沒多給嗎?”
“沒有,”栗子不厭其煩地說:“人大爺都算準了,不會錯的。”
“算準了,他連個算盤都沒有,怎麼算的?”我指着兩手空空的老頭兒,發現他嘴誇張地張成了o型,下巴都快撐得脫臼了,一上一下對稱地兩顆小金牙像是兩尊佛般在牙齦的肉墊上打着坐,古板得滑稽,我又看了看他的爬滿皺紋且瞪得老大的死魚眼睛,發現他依舊呆呆地望着望着他的我,一副‘你沒救了’的表情。
“竇泌!夠了,別說了。”栗子還沒來得及捂我的嘴,更不該講的話又被我一個不留神兒脫口而出:“哇,你看。”我指着老頭張得老大的嘴說:“他的嘴裡只有兩顆牙誒,好搞笑哦~。”
“竇泌~”栗子連忙用手來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嘴,可是已經晚了,隔着窗口望去,只長兩顆牙的老頭兒伸出了兩根乾柴似的手顫巍巍地抓緊了面前的鐵柵欄,柵欄立馬像受驚的家駒似的發出馬蹄子踩在刀上的淒厲聲響,而動了怒的老頭兒,就像是一個纔剛被暴揍一頓的囚犯,臉繃得像個苦澀的苦瓜,死灰一般的難看。“保安~!”老頭帶着不要命的怒火仰天一聲長嘯,只見嘴裡的那兩顆金牙像金身羅漢篩糠一樣地抖動着,儼然是想說:佛也是有脾氣滴~。
“怎麼辦。”我躲在栗子身後,可憐巴巴地問。
“跑啊!”栗子拉着我就不要命的跑,我不曉得一個女生的體力也可以這麼好的,大約跑了百來米的路,我就已經體力透支地要趴下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最終甩了她的手,疲累地彎下腰說:“要跑你自己跑吧,我是跑不動了,就是死我也不跑了,真的不能再跑了。”
她環起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麼,有力氣惹麻煩,卻沒力氣跑路?”
“栗子,”我擦着滿頭的大汗,埋怨道:“我都這般狼狽了,能不拿我開玩笑嗎?我是真的真的跑不動了嘛。”
“好~,”她說:“不拿你開玩笑了,跑不動用走的也行。”
“來。”她朝我伸出一雙手,一臉的笑意:“走吧。”
“哦,可是···”我讓她拉我起來,木訥地問:“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呢?”她反問。
我這才發現我是無處可去的,苗俊不見了,我還能去哪兒呢?我茫然得擡頭望天,忽然間明白那找不到月亮的太陽,會是多麼地可笑。
栗子不解地望了一眼天,笑着問:“問你話呢,想哪兒去了呢?”
“我說,”她又問我:“你打算去哪兒呢?”
她依舊站在原地笑盈盈地望着我,看着她充滿期待的眼睛,我忽然間迷失了,老實說,我從不曾這麼迷失,就像是一個看不到光明的瞎子,一時間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眼淚像是漏斗裡的水,不停地往下滲,我看到了海洋,沒完沒了地漫上了我的視野,只是我卻未曾看透,這會是一通沒心沒肺地絕望,不值得同情的是,這絕望是我自找的,沒心沒肺也是我自找的,我甘願自找麻煩,可是當要我嚥下這自找麻煩的苦果時,我又是這麼地不情願,天曉得,我該是多麼地活該。
“那麼,就去我家吧。”栗子輕輕替我擦去眼角的淚,我看到她的微笑像太陽,有小點小點的燦爛洋溢,只是,我不是一個陽光的人,風風雨雨的飄搖纔是我最終的歸屬,不是我不識得情分兒的好歹,而是,我不配。
“不,”我說:“栗子,我欠你太多了,醫藥費是你付的,伙食費也是你出的,現在你又要我去你家當米蟲,你要我情何以堪呢?”
“哎,怎麼能說是米蟲呢。”她嬉笑着拉起我雙手,舉到頭頂又放了下去,我感到袖口有風呼啦地打轉,像是有個太極,在不停地畫着圈。
“我是看護,”她說:“得照顧你的。”
“可我已經出院了,”我說:“你應該去照顧別的病人,我已經不需要看護了,你懂了嗎?”
我再一次地口沒遮攔,可天曉得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想麻煩她而已,我咬着指頭看着她,發現她也正一臉痛心的望着我,牽強地笑着。
“不是,栗子,我其實是想說···。”
“別說了,我明白。”栗子放開了我的手,難過得別過頭去:“你不需要照顧,更不需要我。”
黃昏像支金色的筆,在她纖瘦的身子下打出悲傷的影子,揮之不去。我看到那用金線勾勒的輪廓,竟像木匣子裡斷了弦的大提琴一樣,瀰漫着華貴的憂傷。
“栗子,你不要生氣啦,你誤會了,我真的只是····”
“妹妹不要苗栗的照顧,那由姐姐照顧你如何?”我還未跟栗子解釋清楚,柳薪就從狹長的小巷裡走了出來,她戴一頂寬檐的高帽子,陰暗的光線遮住了她大半張臉,但腳上的柳丁靴子卻還是搶眼地漏了出來,藉着蠟黃的夕照,我看到靴子上有兩個骷髏樣式的小吊墜,和栗子扔了的那條項鍊上的骷髏頭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它會響,左右對稱的骷髏頭像是兩個搖鐵鏈的無常鬼一樣,柳薪的腳每動一下,它就會發出叮噹的要命聲響,就像來自地獄索命幽靈的召喚,有說不出的可怖。
“她不需要你照顧。”栗子把我拉到了身後,打發柳薪說:“你走吧。”
“走不走不是我說了算的,你更做不了主。”要命的鈴鐺聲又開始響了,柳薪邁着步子走近我:“妹妹,你在城裡舉目無親的,能投奔誰呢,姐姐不能給你吃白飯,但姐姐也不會讓你餓肚子,姐姐開了間ktv,你來幫姐姐忙好了。”
“這,不好吧····”我還在猶豫的時候,她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你應該明白,你的栗子是醫護,她有她的工作,一個人的工資是養活不了兩個人的,我知道你的醫藥費她給你墊了,你就不想在我這兒賺點兒錢還給她?放心吧,姐姐會給你個公道的價錢,不會虧了你的。”
“你請讓開。你沒聽見她說不好嗎,還纏着她做什麼呢?”栗子走過來將我和柳薪隔開,柳薪攤開手笑笑,退到了小巷的盡頭,站在窄道里的她抱着手,像一個看戲看到膩味的觀衆一樣,等待着劇情的謝幕。
“竇泌,”栗子一把拽起我的手:“跟我走。”
我心裡像打了結一樣的糾結,就在走出沒幾步的時候,我最終還是輕輕地掙脫栗子的手,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般,低着頭站在了原地。
“竇泌!”栗子十分的詫異,而同時,退到小巷盡頭的柳薪也笑出了聲:“呵呵呵,我說什麼來着,人不要太自作多情纔好啊。”
風有些大,柳薪把帽檐壓低了些,我這才發現她身後還有個黑色的斗篷飄了起來,這詭異的上揚在逆着光的角度鍍上了一層不可思議的金,讓她活脫脫變成了一個不怕光的幽靈,在小巷狹長的窄道里漂浮。
“妹妹”她不動聲色地走回到我身邊,如果不是靴子上的骷髏頭還在不消停地響動,我會以爲她沒有腳。
“我們走吧。”她輕輕地挽上我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走,我不停地扭頭張望,發現栗子帶着受傷的表情站在原地,兩個拳頭也攢得緊緊,彷彿很想找東西錘一下撒撒氣兒似的,她生氣了嗎?是在生我的氣嗎?我越想越覺得抱歉,掙脫了柳薪的手,便不安地朝栗子奔去。
“栗子。”“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對不起,你讓我跟她去吧,等我賺夠了錢,就會還你,我一定要還的。“
”妹妹,姐姐時間很寶貴的,你要是再不走,那姐姐就幫不了你嘍。“柳薪也跟着折了回來,臉上寫滿了不悅的表情,就像是一朵吸滿了雨水的烏雲,彷彿隨時有可能帶來一陣狂風暴雨。
”好好好,我這就走。“
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栗子再次衝過來,攔在我面前。
我欲言又止,栗子明白我的死要面子,無奈地說:”好啦,我不攔着你。“
”這個收好,“栗子把一部手機遞到我手上,擔憂地囑咐:”想做什麼就去做,要是受欺負了,就給我打電話。“
”喲,“柳薪挑着杏眼問栗子:”怎麼,不信任?“
”不是不信任她,“栗子拍着我的頭,冷臉看向柳薪:”是不信任你。“
栗子最終還是走了,她右手在耳邊比了個六,示意我給她電話,我朝她擺擺手,算是告別。
”哼。“望着栗子遠去的背影,柳薪不屑地哼出了聲。
”走吧。“她也衝我擺擺手,示意我跟緊她:”今晚在我那兒住一宿吧,明個兒一早去上班。“
她把手背在身後,像個大姐大一樣走到了最前頭,我像個犯人,拘謹地把手叉在身前,唯唯諾諾地跟着她,小巷又黑又深,好似一條不見天日的甬道,一眼望不到頭,漸漸地,我看不到一絲光亮,只聽得見渺茫的鈴鐺聲在路上似有似無地陰森作響,我忐忑得打起了退堂鼓,但腳下的步子卻像不聽使喚似的向前邁進,它開始像飛絮一樣地輕下來,緩慢,漂浮,直至聽不見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