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忘記,那段瀰漫在黃昏的初戀。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黃昏曉》
我和栗子終於還是和好了,還記得回到家的那天,說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她還在等我,而坐在土牆上的她是光那般地矇矇亮,我悄悄路過她身旁,她悄悄地把淚擦乾,然後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就望到了涼了一桌子的宵夜。
“瞧,”當時的她端起涼颼颼的碗很尷尬地對我說:“都涼了,我去給你熱熱。”
我當然沒同意她去,只是握住她比碗更涼的手,很嘆息地告訴她:“不了,坐下來一塊兒吃吧,這麼涼着吃,挺好。”
於是和好,就是這麼心照不宣的事,我們間,沒有人說對不起,也沒有人說沒關係,因爲吵鬧不過是給平淡生活,偶爾添加的調味劑而已。
相處時有雷鳴,總歸要雲淡風輕,我們還是朋友,在風起雲涌以後。
只是關於愛情,我們都絕口不提,我不再過問她苗俊的去向,而她,也很少去找寸金,我想,我們都不願意去給彼此添堵,因爲我們彼此眼中所渴望的人,是彼此最希望迴避的人,她不聞的時候,我不問,我不問的時候,她不聞,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窩在同一間屋子裡吃飯,睡覺,悶得時候,也會出去走走,我曾經很自私的享受着這種簡簡單單的生活,總覺得身爲妹妹的她,有義務替苗俊償還我所有的孤單,但我發現,我遠遠過不了這種囚禁青春的日子,感覺好像她就這麼留在我身邊,總是耽擱了的。
不難發現,她的心已經飛遠了,盼着一個人,度過了無數個日出而耕,日落而坐的日子,而我心中的那個曾經用生命去摯愛的人,因淡出我的視線而變得模糊,我很想因爲那點兒可笑的血緣關係而憎恨和他密不可親的她,可是終究,我沒能做到。
就在多日前的一次午後,我發現她又開始一個人跑到土牆外踱步,一層一層的籬笆粘土一樣地掉落,她走過去的時候,一個鞋底都是濃濃的懷舊。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也知道,我再難留住她了。
如果一個人深深陷進了回憶的泥沼,那想要將她拉出來,會是一件十分費勁兒的事兒,況且,我不想這麼做,因爲愛一個人,確實沒什麼錯的。
“去看看他吧,想他就去看看他,這沒什麼不好。”
還記得,我走到她身後,輕輕搭向她的肩,她扭過頭來的時候,是一臉驚訝的表情。
“你可以放心去,”我說:“我能夠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寫字兒,也可以一個人:走走停停。”
她聽完後就哭了,然後一臉憂傷地告訴我說,他不會希望她去的,他要的人,可能只是我。我也有告訴她,我不會接受的,因爲我的心已經空了,破了的東西,是不可能奢望得到更好的。她緊張地堵住我的嘴,然後我只是笑。
不過,這不是爲着自嘲,而是因爲驕傲。
終有一天,我還是放手,做了一次心甘情願的成全,她的幸福,掛在了天上,只有飛了,纔不會有遺憾。
“瞧,”我指着天告訴她:“那纔是你應有的天地,等姑娘節那天,我會親自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然後你就帶着他,一起去翱翔。”
“是啊,陪瑪節快到了,可是我想,不會有那麼一天了呢。”
她有很傻地望了一眼天空,像一隻忘了飛的鳥,空洞的眼裡,塞滿了浮雲一樣,遊走的憧憬。
“會的,”我望着她,在她眼裡看到了一片比天更遼闊的海:“一定會的。”
她溼着眼睛問我:“爲什麼?”“因爲有一個先知告訴我,你纔是他的良配,而我不配。”
“那個先知是寸草麼?你有點兒喜歡他的,對麼?”
她眨巴着眼睛問我,而我只能抿着嘴,不知如何去答她。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爲着竺寸草這三個字兒而頭疼,嚴重的時候,我會語無倫次,更糟糕的時候,我會像現在這樣,理屈詞窮。這樣子的症狀讓我後怕,因爲我確信自己是生病了,而這是絕症,無人能醫的。
“或許,討厭更多一些吧。”
我別過了頭去,頃刻間,似乎有些莫名的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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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拽起了我的手,搭向最貼近我心臟的位置:“問問你自己的心吧,或許你愛他,只是你不知道。”
手心處有脈搏一樣的跳動,我聽到心跳的迴響,有說不清,也道不明,卻終究得不到回答。我悄悄擡頭望天,一整片雲海裡醞釀着暈紅,我知道,那就是感情——呼吸,窒息,都是一縷煙的穿梭:奇怪得這麼無聲無息。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姑娘節,那天真的很熱鬧,他從擁擠的人潮裡擠了出來,腰間扎着紅色的帶子,頭上的布巾高高的,豎起一個尖尖的角。
“竇泌,你看,那不是寸草嗎?他正向我們走來喲。”
栗子拉住我很歡喜地叫,我紅着臉瞟了一眼,扯着栗子的衣角小聲吩咐:“你不要亂打招呼,不該理的人,就不要理。”
我牽起栗子匆匆地避開他,他卻刻意地走了過來,伸出長長胳膊,像攔路虎那般地攔住了路。
“不要說你不想理我,”他莫名其妙地說:“因爲我更不想理你。”“那你就讓開!”
我憤憤地想撞出一條路去,可是他很野蠻地攬過我的腰,迫使我不得已靠到了最貼近他的眼前:“我也想,可是我阿哥要找你,所以我得在他到之前看牢你。”
“你鬆開!”
“可以,”他說:“但你得乖乖留下。”
我生氣地瞪着他,一眨眼就可以碰到他的眉梢,所以心忽然像滑落到了沸水裡,不知所措得開始砰砰跳。
“別嚇她,寸草,沒人說要走啊。”
就在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栗子適時地話接了這莫須有的尷尬。
他冷哼着鬆開我,我皺着眉背對他,臉卻燒得要噴火,是那般地燙。
“咦?竇泌,你不是說今天的小夥子都會穿上姑娘的衣服去向自己心儀的姑娘表白嗎?那爲什麼他今天會是這身裝扮呢?”
我回頭,朝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了穿得跟喜糖一樣喜慶的,全身通紅的他。而此刻,他正繃着臉,望着我的眼神,痛切得像剛刷過油料的,待宰的羊。
“你別理他,”我移開了視線,跟栗子胡亂解釋:“他是要去當燒豬肉的。”
“我沒有喜歡的人。”
他忽然間話多地插話,我厭惡地瞪着他,而他,只是很沒所謂地聳聳肩。
“即便有,那麼一頭豬,有朝一日會愛上一個屠夫,呵呵,那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望着我慢悠悠的補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我看了有些膽寒。我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冷笑話,他一定是有所指的,就像是刻意地把粥熬成了漿糊,那些模糊的感情,我們都不願意去碰,更沒人願意卻花心思,辛辛勤勤地把它理順。
寸金終究還是來了,他今天化了很淡的妝,美得像一個仙子,而跌破眼鏡的是,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略顯寬大的民服,遙望的瞬間,我看到了他腰間裹了很長的金絲,像夕煙一樣地飄起,他提着裙襬微笑,然後就這麼衣帶飄飄地走過來。
“苗栗,寸草,你們都在啊?”
他依舊是笑着的,繼而這麼微笑着和挨近我的每一人打着招呼,然後就徑直地走到了我身旁。
“竇泌,你也在啊。”
他笑着凝視我,打了腮紅的兩頰不經意間,似乎又更紅了一些。我傻傻地望着他,同樣的凝視,卻是失望極了。
我想我能認得,那裙襬上,起了毛邊的白衣,那是一種洗得發舊的白,就在它失竊的前一天,我才把一瓶蓋兒的香波頃到在領口沉重的銀飾上,至今那股泡沫的氣息,還彌留在那反着光的黯淡色澤裡,就這麼氾濫着,再次海一樣地散出來,漫過我的呼吸。
“你怎麼了,竇泌,我這樣子穿,很起怪喏?”
他很無辜地捏起裙襬,風拂過的是掃帚,掀起一地的灰。我發誓,我恨透了他這種可憐的樣子,彷彿全世界的都是壞人,而他卻無辜美好到可恥。
“不但怪,你簡直可恥!”
我用力地甩了他一個耳光,然後更用力地甩了他一個耳光,於是歡鬧的人羣像是沸水的冷卻,而我卻依舊哭鬧,直到寸草和栗子一左一右地架開了我,破碎的心,才更碎了一些。
“瘋夠了吧蜜豆!”
寸草死死拽緊我胳膊,有些怨毒地指責我:“你又發什麼顛?”
“你放開我!”
我用力地掙脫了他,栗子在這時候攔下我衝向寸金的步伐,很容忍地和顏悅色。
“好了竇泌,”她搖頭:“爲什麼你總不給別人好臉色,讓大家都陪着你難過呢?”
“我不給他好臉色,”我指着寸金控訴:“你問問他要臉嗎?!偷衣服的小偷!”
寸金明顯地怔了,他蒼白着嘴脣,像擱置久了的豆藤,一臉的病色。
“竇泌,”他哀怨地看着我:“我說不是我,你信嗎?”
“信?!真是可笑,人贓俱獲,你就是蒙傻子,那傻子能信你嗎?!別自以爲聰明瞭!”
他不說話了,眼睛見不得光地看着地,哦,是的是的,他該這樣,他活該這樣,誰讓他選擇去做一個理屈詞窮的小偷呢?!
該!活該!
“看吧!”我冷哼:“承認了吧,可恥的賊人,你這副表情,道貌岸然給誰看呢?”
“扯你的鬼蛋去吧!”
寸草在這時候激動地臉紅脖子粗:“我告訴你,你的這衣服是……”
“寸草夠了!這沒你事兒,別插嘴好麼?!”
他很大聲地呵斥他,看着我的時候,卻異常地容忍。
“竇泌,這衣服,我很抱歉,”他抿着嘴,最後彷彿是下了很大地決心,才嘆息地說:“其實,我敢這樣子穿出來,不是想要強求什麼,我只是……”
“明知我不給你衣服,就採用偷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這已經是強求了!”
我輕輕把栗子拽過來,推到他面前:“你想要的,我給不了,而你該珍惜的,在這兒。”
氛圍莫名奇妙地尷尬了,栗子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很期待地望着他,他傷感地看着我,彷彿有很多的話想說,我下意識地像寸草看去,他若無其事地擡腳撥弄着腳下的雜草,似乎帶着某種悲喜交加的情緒,複雜地絕望着。
“該說的我說完了,”我嘆了口氣,慢慢別過了頭去,拍着栗子地肩告訴她:“好好把握吧。”
我最後一眼,端詳了這個對愛情極度無私的女人,即便她眼裡的他裝着的是別人,她的眼裡,也不再有別人。我想,這是我這輩子都別想做到的,畢竟,我註定坎坷,而要是你懂我,就明白我那看不到月亮,而一擡頭就只有天黑的日子,我是真的自私,必須自私地睜着眼睛,把一切的背叛和不值得踢開,因爲與我,這真是太過必要的斤斤計較。
“竇泌你站住~”
我僵住步子回頭,發現寸金繞開了寸草,也避開了栗子,然後徑直地邁到我身旁。
“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歡你,你知道的。”他很難過的眼神,像扭曲的夜空,我看到悲傷星星一樣的斗轉星移,而晴天下的那一方視野,是栗子落寞的背影,像六月的雪,飄過他身旁的時候,他卻視而不見。“栗子!”
我狠狠瞪了寸金一眼,然後忙不迭攔下了栗子慌亂地問:“你去哪兒?!”
“哦,鍋裡的豆湯糊了,我得回去喝光它,浪費了就可惜了。”
“我看你是腦子糊了吧,你根本就沒煮豆湯!”
我皺着眉罵她,覺得她這個傻藉口真是找得秀逗極了。
“把話說開吧,”我再次把她推向寸金:“告訴他,你有多麼明明白白地喜歡他,把所有不清楚的弄得清清楚楚,這樣不是很好嗎?!”
寸金低着頭,不敢看她,她更膽怯地走遠了一些,也輕輕拽開我,不大不小地說:“再清楚不過了,愛是不能勉強的,他覺得愛你是夠的,那麼我愛他,也是很滿足的夠的。”
“什麼?”我唏噓:“這都什麼跟什麼?!”
“寸金,謝謝你能讓我愛你,我很感激,所以再見。”
她再不屑於理我,而是跟寸金告別着,然後忍着淚跑開,光像油一樣澆在她身上,我知道她煎熬得像豆子,早已兩面焦黃。
“這下子你滿意了,”我指着那個掙扎的背影,憤恨地瞪着寸金:“你天生賊命!現在又偷了人家的心!”
“沒有心的人,你也偷了他的心!”
寸草終於沉默地爆發了起來,就在我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他很用力地拽起的手,紅着眼睛大聲地吼我:“聽着,愛一個人有什麼錯,你有權利不愛他,可是你沒權利傷他的心!”
“寸草你鬆開,這樣子弄疼她了!”
“怎麼樣,有沒有傷着?”
寸金費很大勁兒把我拽到他懷裡,然後輕輕擡起我的手腕吹着氣。
我其實一直知道,他是這麼緊張我的,從小到大,他都像豆莢一樣地,爲我遮風擋雨,我就是一粒傻豆子,那麼依賴他,直到這種親密變了味兒,我纔開始學着去適應獨來獨往的孤獨。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年少的歲月,不是那麼早熟,要是他沒有說愛我,亦或是他沒有投向竇秋波的懷抱,留我一人獨自面對十餘年的風霜雨露,那麼一切,都還會是最初的樣子,我絕不會看到他揹着死去的太陽,在遠離我的藤蔓上掙扎,他也不會看到我在遠離他的油鍋裡煎熬。
他說,我後悔了,我說後悔也來不及了。
因爲回憶里美味的蜜豆湯,已經變成了一鍋漿糊,曾經的美好,我已不再記起。
而遍體鱗傷,就在我一擡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好比現在他一身洗得發舊的白,招搖地穿着我的衣服顯擺在我眼前的可恥,這簡直是比搶奪更令人失望的痛!
“你別碰我!”
我厭惡地推開他:“別拿你做賊的手來碰我,你髒得讓我噁心!”
他望着我,徹底僵住了,我看到他下意識地把手背到了身後,輕輕蹭了兩下。
我輕笑起來:“呵呵,沒用的,你別想乾淨,因爲你的心太髒了!”
“夠了!”寸草聽不下去地呵斥我:“你的嘴更髒!”
“寸草!”
他又擺出一副哥哥的架子,譴責地望着他。
“阿哥你也夠了!”
“你,還有你!”
寸草在我和寸金之間徘徊地望了一眼,然後抱着頭很是抓狂地喊:“我受夠你們了!一個拼命的冤枉,一個拼命地背黑鍋,這樣有意思嗎?!”
“寸草,別亂說話!”
“我沒亂說!蜜豆!”
寸金忽然很緊張地去拽寸草,但寸草已經像不受控制的浮萍一樣掙脫了束縛,衝到我面前很崩潰告訴我說:“想知道爲什麼阿哥會去給秋波嬸兒當養子嗎?我告訴你,那是因爲秋波嬸兒第一眼看重的人是我!他是替我的,很無奈地替我的!村裡只有張老爹和秋波嬸兒兩個人有意願領養,那個你視爲叛徒的人不是我就得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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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指着寸金用手擋得遮遮掩掩的衣服:“這身衣服是我去偷的,一直以來,和你作對的是我!是我!你不可以這麼煮豆燃豆萁地對他,否則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時光好像真正地停了下來,我仰望着一方充斥着記憶的天,遠處,一個穿着金馬甲的少年如多年前那般地,站在了土黃色的矮牆旁,陽光泡沫一樣地洗着他的臉,他蒼白地告訴我:“我沒變。”於是沒人相信他,他像一個王八一樣揹着讓我厭惡的殼匆匆路過了寒冷的青春,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我浪費掉的甜蜜,竟是他喝的西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