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黛君一共發來了五張照片,佟佑安仔仔細細的看着每張照片,神情由最初的審度漸漸變得凝重。
“你認識他嗎?”鍾亦可輕聲問道。
佟佑安迅速把照片轉發到自己的手機裡,一向沉穩淡定的他,目光裡竟有幾分慌亂,“我需要找家人確認一下,今晚不會回來了,你早點休息。”
“你……”
鍾亦可剛開口,佟佑安已經步履飛快的走了出去。她跟着跑下樓,卻只看見他呼嘯而去的車影。
她在冷風中呆立了片刻。
看他的樣子,說不定安伯伯真的是和佟家有關係也說不定。如果是那樣,最好不過,起碼她也算爲他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她緩緩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着從南城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整理完的行李箱,心裡不由空空的,一陣難受。恐怕這些行李不用再整理,而是需要繼續打包了吧。
肖鈺斷絕母子關係這一步棋,實在太狠,她根本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應對,因爲她捨不得再讓佟佑安去和肖鈺周旋抑或決裂……
但如果就這樣離開,林子怎麼辦?照顧和陪伴林子是她的責任和義務,可她如何能把他帶走?
還有,她的女兒怎麼辦?自從知道心愛的女兒還活着,她每分每秒都在盼着和她相認,她如果就這麼離開,豈不是也切斷了和女兒的聯絡?
自私的說,就算她能狠下心和佟佑安分開,她也決不捨得和女兒分開,這是作爲一個母親的本能。況且,她不想讓女兒也和她一樣,成長在一個苦苦期盼母親卻始終盼不來母愛的殘缺童年裡……
她根本理不出思路,做不了決定。可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知道三天那個可怕的期限一轉眼就會到盡頭,時間不會因她的艱難抉擇而停留半分……
頭疼欲裂間,大腦竟在瞬間出現了可怕的空白,連眼前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白茫茫一片……鍾亦可用力的甩了甩頭,足足有好幾秒的時間,視線和頭腦才漸漸恢復過來。
那種空茫的感覺讓她極爲不安,她想可能是最近一直畫設計稿畫到凌晨太累所致,她不敢再費神傷腦筋,連忙去和林子道了晚安,便趕緊矇頭睡下。她需要好好休息一晚,她只能自欺欺人的安慰着自己,也許,天亮起來的時候,黑夜所帶來的所有難題和掙扎,就會有所改變了吧。
……
當佟佑安疾馳到肖鈺處時,肖鈺正在書房看書。擡眼看着佟佑安行色匆匆的模樣,她緩緩合上書頁,淡淡問道,“有事?”
難道是那個丫頭把她去找她的事告訴了他?
不然還有什麼事能讓沉穩不亂的他如此反常?
這樣想着,心裡不免有幾分不舒服,可佟佑安絲毫沒理會她的冷淡,而是大步走向她,把手機遞給她,語氣急促,“媽,這個人,你看像誰?”
肖鈺本是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屏幕,卻在目光定在安伯伯的臉上時,她像是觸了電一般,一下子就奪過了佟佑安的手機,她划着屏幕的手指忽然就開始顫抖,連從來都是淡然溫和的聲音也變得急切輕顫,“他在哪兒?我要去見見他!”
她說着便騰的站了起來,目光裡滿是迫不及待的焦灼,甚至,已經含了水汽……
她的反應讓佟佑安本就緊懸的心更是一緊,他扶着她的肩膀,“媽,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人……他……”他吸了口氣,“他,很像我爸?”
對年僅8歲就失去了父親的他來說,他記憶裡的父親大部分來源於照片上的模樣,所以他判斷不清,只能找奶奶或母親來確認,而奶奶剛剛經歷完那樣沉重的打擊,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任何刺激……
肖鈺本來努力剋制着情緒,可是他這一道破,她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佑安,帶我去見他……我要見到他才知道,他到底是誰,到底發生了
什麼會讓他死而復生變成了這個樣子……”
“好,我們馬上就去。”佟佑安的大手攬緊她顫抖的肩膀,堅定的聲音讓六神無主的她頓時有了依靠,她不由抱住佟佑安,緊緊的抱住他結實的身體,泣不成聲,“兒子,兒子……”
佟佑安的印象裡,一向孤冷的肖鈺,從來只是淡淡叫他名字的肖鈺,對他從沒有過這樣親暱的稱呼和親密的舉動。攬着她消瘦的肩,看着這樣脆弱的她,他心酸不已。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父親的死給她帶來的打擊是多麼的滅頂,即使她因不能容忍父親的背叛而決絕離婚,卻在得知父親死亡的消息時,她全然崩潰,此後這二十多年裡便變成了一副幾乎看破塵世再無悲歡的模樣……別說再找個男人相伴餘生,就連和最親近的家人說話都少的可憐,肖鈺完完全全的把自己隔絕在一方誰也走不進去的天地裡……
去南城的路上,佟佑安把鍾亦可講給自己的那些關於“安伯伯”的細節悉數講給了肖鈺,肖鈺的淚水就一直沒有停過。
“他寫下來的那些‘安’字,一定是你的名字。他口中不停說着的‘玉’字,實際上是……是我的名字啊……”
肖鈺靠在佟佑安的肩膀上,心痛的抽泣不止。
佟佑安的心痛比之更甚。
他追悔莫及。
當日在南城,他若能再敏感一些,那麼當鍾亦可給他描述老人的特徵時,他就應該能聽出端倪,他若能不顧一切的堅持去重症看一眼鍾亦可一再想讓他見見的老人,那麼他們或許就能早些認出老人來,那麼,當全家人沉浸在父親死而復生的巨大喜悅中,他和爺爺的衝突很可能就不會發生了,爺爺也就不會離去……
他深深的吸氣,拼命平復着內心的痛楚……
良久,他啞聲問道,“媽,當年關於我爸的犧牲,趙叔叔具體都是怎麼說的,你能不能再仔細回憶一下?”
肖鈺擦着眼睛,陷入沉思。
雖是二十多年過去,可當年趙航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依然記得清晰……
“據趙航講,那天的行動已經完全部署妥當,可是直到出發在路上趙航察覺行駛線路不對時,才得知交易地點有變化,那個時候他和你爸已經聯絡不上,更來不及把消息傳出去。而簫礪安排在原定交易地點的眼線很快就彙報說附近有疑似警力部署,簫礪大怒,把蕭芳茵拽進他的車裡,兩人單獨交談了很久。隨後兩人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指揮手下按新計劃完成了那場交易。直到晚上在簫礪於遊輪上舉行的晚宴上,趙航才得以見到你爸,他們還沒來得及有任何交流,趙航就看到蕭芳茵親暱的挽着你爸的手,兩人走到了沒人的角落裡……親熱……”
肖鈺艱難的急促呼吸起來。
無論是當年,還是過去二十幾年的今日,肖鈺始終不能釋懷她那青梅竹馬本該情深不移的、她始終深愛着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有染的事實……
肖鈺努力平靜着聲音。
當年出事的時候佟佑安還小,她不會和他提及這些事,事後的那些年她也沒有心情和力氣去給他講這些……
“蕭芳茵和你爸摟在一起,旁若無人的接吻……那時候蕭芳茵產後纔不到兩個月,她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你爸說海風太涼,讓她進去休息,她卻不肯,反而把你爸的外衣解開,鑽進了他的懷裡,不僅繼續和他接吻,還把手探進他的衣服裡……”
肖鈺深吸着氣,胸口劇烈起伏……
“兩人親熱的場面實在讓趙航尷尬,他正要悄悄離開,卻忽然聽見一聲槍響,他被震住,眼看着蕭芳茵手裡舉着剛剛從你爸身上摸出來的槍,對準了他的額頭。當時你爸的腹部已經中了她一槍,幾乎站立不穩,她卻聲嘶力竭的質問他爲什麼要背叛她,眼看她的手指扣着扳機,你爸的頭隨時可能再中她一槍,趙航不顧一切
的想要過去救下你爸,卻見你爸向她身後喊了一聲“寧寧”,蕭芳茵愣神回頭的瞬間,你爸跳了海,察覺上當的蕭芳茵立刻對着海面射了幾槍,海面上血色滾滾間,蕭芳茵把下一顆子彈射進了自己的太陽穴……”
“後來,不管是蕭家還是趙航通知了的自己人,始終沒能找到你爸的屍體,那片海域很深,你爸接連中了好幾槍,誰都認定他不可能活下來,都猜測是屍體被魚蠶食。再後來,經過上頭同意,趙航趁蕭家辦喪事亂成一團的時候冒着生命危險把那個孩子偷了出來,也正是他告訴我們你爸給這個孩子起名叫佑寧……”
肖鈺仰着頭,手背遮住眼睛,不想讓佟佑安看見她眼底那複雜交織的愛與恨……
佟佑安緊緊摟着她,給着她無聲的安慰。
“佑安……”許久過後,肖鈺啞啞開口。
“嗯,媽,你說。”佟佑安心疼的側頭看着她。
“我以爲,我這一生就會這麼從天亮熬到天黑的,熬到油盡燈枯爲止了,誰知竟意外看見一個這樣像你爸的人……假如他真的是你爸,我想立刻和他復婚……我不知道他這個樣子還能活多久,我不想再給自己留任何遺憾……我不再恨他了,我這二十幾年裡每天都在想,他並非惡意的背叛我,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當年爲什麼要那麼逼他要把他趕出咱們的家讓他變得無家可歸……我常常做噩夢,夢裡都是蕭芳茵得意的笑,她說如果不是我把你爸逼得心慌意亂痛不欲生,他就不會讓她逮到破綻……我常常恨我自己,是我害死了你爸爸……是我害死了他……只要他還活着,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好好待他,好好照顧他……我只希望,他能多活幾年,能給我個彌補的……機會……”
肖鈺的手背掩不住她大顆大顆的淚水,她漸漸痛哭到說不出清晰的字音……
佟佑安聲線苦澀,“媽,我爸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一直陪着我們。你放心。”
餘下的一路,肖鈺心碎而疲憊的靠在他肩頭,不再言語。他同樣是滿腦子的凌亂畫面……
抵達南城後,他們很快就趕到了醫院。
佟佑安事先已經聯繫了齊蔚然,齊蔚然早早便候在醫院門口等着他們。
當肖鈺顫着步伐走進病房那一刻,即使病房裡只開了一盞昏黃的牀燈,即使“安伯伯”在沉睡,肖鈺依然將他辨認了出來……
她緊緊的握住他乾枯如樹皮的手,不顧在場衆人的,緊緊的抱住他的頭,不停的吻着他已然皺紋叢生蒼老的不像樣子的,粗糙的臉……
“君逸……”
她的淚落了佟君逸一臉,把他漸漸從熟睡中驚醒。
當他慢慢看清眼前那張美麗的容顏時,呆滯渾濁的目光立刻泛出震驚的光芒,他本是無力的手一下子就反握住肖鈺的手,顫抖着,死死的,扣緊了她。
那樣虛弱不堪的他,不知從哪裡迸發出那麼大的力氣,他把肖鈺的手很快就鉗的泛了紫,佟佑安見狀連忙上前試圖把他的手鬆開,他卻忽然衝着佟佑安憤怒的發出咆哮般呼呼的聲音,佟佑安呆住,肖鈺連忙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佟君逸的臉,哽咽着含淚安撫道,“君逸,他是我們的兒子,他是佑安。”
而她的話對他似乎絲毫起不到作用,他的手始終鉗着肖鈺不放,目光也始終釘在肖鈺的臉上,渾濁的淚慢慢的滾落,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鈺……鈺……”
“是我,君逸,是我。”肖鈺哭着點頭。
“鈺……鈺……”佟君逸的表情痛苦不堪,老淚縱橫間,他嗚嗚的聲音依稀在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衆人辨不清他在說什麼,肖鈺卻聽的清清楚楚,他一直在說,“別不要我……”
他的話讓肖鈺錐心的疼,她抱住他,心痛難忍,“我再也不會不要你……君逸,我帶你回家,我們永遠也不再分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