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二年九月初三,大宋國相呂夷簡卒,帝發喪,令卹典從優,贈官太師、中書令,諡文靖。
對許清來說,呂夷簡的病故,使他心裡那股無形的壓力也隨即消失,若拋開私仇不論,許清對呂夷簡的手腕還是很佩服的,爲相二十年,雖因當年迎合臨朝稱制的劉太后,他在文人士子中的風評一直不太好,但他的意志卻無聲地籠罩了大宋二十年,今天這座大山慨然倒塌了。
呂夷簡的時代過去了,那麼接下來將迎來誰的時代呢?朝臣們在等待,在猜測着即將迎來怎樣一個新格局。
許清今日卻先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得到小廝的並報,許清迎出門來,只見馮雨紫帽輕裘,綽爾不羣的立於門前,可惜手上沒拿摺扇,否則許清又可以沒收了。
“安溪兄,一別數月,西湖之上可是說好隨後進京的,如今卻讓我空等幾月,別的且不說,快快裡面請,進門三杯酒罰你定了!”許清朗笑着向馮雨拱手作請。
馮雨含笑還禮道:“馮雨見過夏寧侯,說來慚愧,我等虛度光陰幾許,一事無成,夏寧侯卻是輕騎快馬提吳鉤,北去千里覓封侯。每思至此,馮雨便愧於登門見故人啊!”
馮雨看上去確實是挺感慨的,所言真摯,雖然口稱許清夏寧侯,卻沒給人太過生分的感覺,許清熱情地把他請進府裡。
馮雨自進府起,便細細地打量着許家的庭宇格局,只覺華屋拱檐鱗次櫛比,翠帷朱戶,水榭亭臺,草木盆栽,遠賞近觀總相宜,整個院落既有北方建築的恢弘大氣,又不失南方民居的精巧雅緻,兩者竟能完美的結合在一起,令他由衷讚歎。
於大廳中落坐,等侍女上好熱茶,許清才說道:“安溪兄,還是如以前般稱我子澄即可,什麼夏寧侯不過是陛下錯愛而已,安溪兄幾時進京?如今下榻何處?”
馮雨目光正在廳中爲數不多的三兩幅字畫上流連,其中一幅爲蔡襄的題詩字貼,一幅爲歐陽修的清溪夜泊圖,見許清問起,只得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有些抱歉地答道:“子澄貴不易友,馮雨記下了,我如今寄住在京中一位父輩故交家中,子澄不必掛懷。”
“安溪兄還是搬到我家來住吧!我也好向安溪兄朝晚討教。”許清擺擺手說道。
馮雨突然變得靦腆起來,讓許清有些詫異,這還是那個灑脫的馮安溪嗎?只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子澄一片盛情,馮雨本不應推卻,只是此次進京,家父有言在先……唉,就不瞞子澄了,早年家父在京中爲馮雨訂下一門親事,進京前家父嚴令要早晚聆聽這個父輩至交教誨,所以只能辜負子澄一翻心意了,我每日過府討教便是。”
馮雨終究是心性磊落之人,最後乾脆把事情原由點明瞭事。許清哈哈大笑道:“這就難怪了,爲了安溪兄能早日抱得美人歸,我就不勉強你了,對了,安溪兄自杭州來,不知道淮陽兄近況如何?”
“尚好,我與淮陽兄得聞子澄一戰定西北,使党項人不敢越橫山,喜極忘形,曾相攜於西湖上,共醉三日!”
許清長笑不止,戲言於清泉是爲了逃避公務,才跑到西湖上與馮雨藉故豪飲,讓馮雨也朗笑不停,幾個月不見帶來的那點生分,就在這談笑聲中消散無形,近午之時,許清安排家宴款待,兩人邊聊邊喝,微醉方罷。
馮雨告辭而出時,許清送到大門階下才說道:“安溪兄,明日歐陽學士府上正好有一場宴請,你若明日得空,便隨我一同前往如何?”
馮雨一聽頓時欣喜若狂,滿口答應下來,結果打馬去得更快了,許清暗笑,馮雨大概要回去作些準備吧。
許清回到書房,讓人去傳荊六郎,二十名護衛如今每天留守府中的不過四五名,其餘的盡數出動,對王拱辰等人進行輪番跟蹤斥探。
“侯爺!”
荊六郎躬身行完禮,許清讓他坐下後輕聲問道:“這幾日可有什麼進展嗎?”
“回侯爺,六郎無能,目前尚無大的進展,只是韓國安前日瞭解到,王家的一個小廝甚喜關撲,兄弟們正準備找準機會給他設個局,希望藉機控制他。”
宋朝不象明朝那樣,特務政冶令人膽寒,如今朝中大臣的防範意識也不象明朝那麼強烈,即便如此,想讓荊六郎他們短期內搞到有價值的東西,也是爲難他們了。
“六郎,你們不着急,能否弄到情報還在其次,首先不能暴露了自己!”
“侯爺放心!兄弟們知道怎麼做,絕不會給侯爺您添麻煩的!”
許清擺擺手,思索了一翻後說道:“六郎,可以試着接觸京城裡的一些地頭蛇,這些人雖上不得檯面,但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用,還有就是一些青樓妓館裡的人,這種地方最容易弄到情報;同樣,儘量不要讓對方知道你們的身份。若有必要,我會另外能你們安排一棟小宅子,作爲活動據點。”
從荊六郎這兒沒得到什麼情報,好在現在也不用太着急,送他出書房後,許清自己開始磨墨練起字來,一直讓他挺安慰的是,他的一手行書寫很不錯,所以練起來也挺有心機的。
上次許清封侯,未幾日,江南十八家商行也送來賀禮,其實中揚州徐家的禮物中,就有一塊紅絲石硯。紅絲石硯如今市面上也不多見,它質地比較軟,紋理紅黃相參,並有絲絲紅絲,十分優美,故名“紅絲石”。此石易於發墨,發墨如油,蓄墨似漆,硯內色彩紋理美觀和諧,是難得的珍品。
許清原來也有一塊挺不錯的石硯,他不在家時,小顏那丫頭整天神思不屬,不小心打壞了,後來隨意買了一塊將就用着,徐家送來這麼一塊珍品倒是甚合他心意。
輕倒一泫清水,硯底鐫刻的荷花遊鯉便彷彿活了過來,執起墨條就硯輕磨,便可見墨汁如絲似縷的發散開來,與硯底荷鯉渲染成一幅色彩多姿的畫圖。
背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帶着一縷淡淡的女兒香,如今這家中,未經他同意就敢進書房的只有兩個人,小顏那丫頭今天跑晏楠家去了,剩下的不用想也知道是紅菱了。
紅菱今日頭挽朝雲近香髻,淡妝不着粉,上身穿一件紫色交領小襖,襯得她雪質冰肌晶瑩如玉,下身一襲湖綠襦裙,腰纏淡紅碎花飄帶,中墜白色玉環綏。蓮步輕移,嫋嫋婷婷,綽約風姿如瑤池仙子。
進門只是含笑嫣然地望他一眼,也不作聲,輕挽衣袖,接過他手中的墨條,皓腕柔柔的轉動,墨色漸濃。
許清轉到紫檀書案前,鋪開宣紙,自筆架上取下一竿細毫,就硯輕沾,於宣紙上運筆揮灑,行雲流水的行體躍然紙上,墨韻透香,意猶未盡。
亭戶無聲,院外西北拂雕欄,軒窗之下秋菊悄悄開放,假山曲徑之中,偶爾有侍女翩躚路過的身影。更遠處的鞦韆架下,小芹和素兒正在鬥草,偶傳鶯聲。
許清擱筆,紅菱款款走到案前,細細的賞觀,身上幽香浸墨韻,無限婉約的風情。
“許郎這幅字貼大有進益,已得王右軍六分神韻!”
今日亭戶悠然恬靜,加上心中了無掛礙,平淡中和,許清感覺動筆之時確實更加流暢,有種直抒胸臆明快。不過,自知離紅菱所說得王右軍六分神韻還遠得很,他端起桌上的清茶,靠於軒窗前細品。
“菱兒,你倒不如說我的字已可與王右軍的以假論真,那樣我就更加開心了。”
紅菱回眸一笑,百媚頓生,自個也鋪開一張宣紙,纖纖玉指執管筆,柳腰輕墜,點撇橫斜間也寫下一幅字貼。
“許郎看看奴家這貼如何!”
許清移步到她身後,輕攬住她的纖腰細看,紅菱的字柔軟娟秀,淡若輕雲,女兒家的韻味躍外紙上。
“菱兒的字嘛,如微風拂柳,柔媚婉轉,輕靈細膩,嗯!還有就是玉骨冰肌、凹凸有致,果真是字如其人吶……”
“許郎!你這個壞人……”紅菱輕靠在他懷裡,享受着暖暖的感覺,嘴裡卻不罷休。
許清在她仰起的紅脣上輕啄一口,恬然笑道:“我這只是持中之論,怎地就成了壞人了呢?你若誣陷於我,我就真壞給你看!”
“許郎!不要……”紅菱被他在俏臀上一拍,羞靨嬌呼!
許清這才放開她,再度執筆行書,臨摹字貼與臨溪垂釣都可以練習個人靜氣,許清知道現在自己最需要的便是鎮之以靜,不管朝中濤生煙滅,自己先當靜觀其變。
紅菱看着他專注的神情,美目中異彩連連,有些癡了,直過許久,她纔回過神,俏臉不覺浮起一抹桃暈,生怕許清看到自己沉迷失神,她款款走到書架前,取下檀香爲他點上一縷輕香。
許清收筆之時,窗外已經烏金墜地,夜色初臨,門前傳來了小顏那咯咯的笑聲,這丫頭!還知道回家呢!
“少爺,少爺,晏姐姐約人家重陽去登高呢!”
小顏隨着笑聲,一陣風般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