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宇!”雲顏一把扶住指揮完畢便氣息奄奄,軟倒下去的我,聲音中充滿憂心。
我虛弱衝她一笑,正待說話,卻聽一個離羅兵邊跑邊喊,朝我們這而來:“公子!援軍到了,我們得救了!”
所有、所有的焦慮終於化去,得救了,我、雲顏還有上千離羅軍,終於安全了,太好……了。
“臨宇!”雲顏雙目含淚把着我的脈,“你……你這個笨蛋,明知自己的身體有多差,怎麼還日日勞心勞力,你可知你是在耗盡你的生命和真元啊!”
“沒事的。”我勉強站直身子,不過卻仍將重量全掛在她身上,笑道,“以後有你在身邊,好好調養,我定能長命百歲的。”
雲顏狠狠瞪了我一眼,只可惜含着淚,沒什麼氣勢。我笑笑正待再安慰,若水脆若銀鈴的聲音頃刻間由遠而近,最後幾乎響在耳側。
她單膝跪地,朗聲道:“海王星若水救援來遲,還望公子恕罪。”
我低咳了兩聲道:“起來吧。船都停在海岸了嗎?”
“回公子,是的。”若水一邊回答,一邊站起,擡頭看到雲顏微微一愣,原本柔媚燦爛的笑容變得虛幻:“夫人也平安呢!”
雲顏點了點頭,笑道:“讓大家擔心了。”
若水揚眉,茶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着絢爛的光彩,嘴角的黑痣讓她看上去更小巧稚嫩,唯有那雙眼睛仍是深不可測的。我忽然想起,韓絕告訴過我,茶色頭髮,似乎是金耀南部某個族落中才會有的髮色,而那個族落……
只見她目注着雲顏,一字一句問道:“夫人可知玲瓏的下落?”
我心口微微一滯,玲瓏可能遭遇的不幸,我雖已告訴過若水,但她彷彿並不肯相信,甚至不願別人再在她面前提起。一如我當初聽到雲顏的死訊那樣。
雲顏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她潔白的貝齒緊緊咬着下脣,直到血慢慢滲了出來,她才走前幾步俯身,艱難地道:“若水,玲瓏她……是爲救我而死的,我……我……抱歉……”
若水的身體晃了晃,黑色的眼睛,茶色的頭髮,在陽光下忽然變得那麼虛幻,彷彿連空氣也沾染了她的悲傷:“玲瓏他爲救夫人而死,而夫人竟也由得她死嗎?”
若水呵呵冷笑了一聲:“或者是,你明知她替你引開追兵會遭橫死,卻也由得事情發生嗎?”
雲顏似是想說什麼,然而終究只是抿了抿脣,晶瑩的淚滑過蒼白的臉。
我走前一步扶住雲顏搖搖欲墜的身子,嘆息道:“若水,你明知雲顏不是這樣的人。”
若水斜睨了我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酒窩深深,神情柔媚婉約:“玲瓏她……是我最愛的妹妹。從找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要好好照顧她,保護她。只要是爲了她好,哪怕是背叛我的族人,我的……夫君也在所不惜。可是,她卻死了,她……卻死了……如他所說……是你們……正是我赤誠效忠,搭上全族拼命維護的公子和夫人害死了她!”
扶着雲顏後退的腳步忽然一頓,腦袋中有什麼轟然一響,我幾乎是震驚地鬆開了抓住雲顏的手,震驚地看着眼前忽然變得陌生了的女子,我的手下。
在那樣緩緩升起的燦爛的朝陽下,在那樣略顯寒冷的空氣中,我想起韓絕當年說過的話:“你這個丫頭,倒讓我想起了金耀南部一個有趣的部族——膩……金耀先祖承諾,凡是膩子孫中有聰慧伶俐之女皆可選入宮爲妃……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到了後來演變成,凡是膩入宮爲妃的女子必爲最聰穎靈秀,擁有茶金髮色,而所生子嗣皆交還膩撫養……所以到如今,膩中幾乎人人都有茶金色頭髮。”
茶色的頭髮,金耀的某個族落,那個與金耀先祖達成協議,歷代都會嫁一女子到金耀宮中爲妃繁衍子嗣,卻不會將子女留在宮中的膩!
膩!!若水和玲瓏竟是膩的人?!膩每代最爲聰穎靈秀的茶金髮色女子纔會被指定爲金耀國主之妃。難道……
我唰得睜大了眼,難以抑制的恐懼駭然從心底竄起來,霎時充斥四肢百骸。
修羅暗營如此龐大的情報系統爲什麼能查出陳勝的身份,卻任由他接近欺騙我?從湘西回洛南的路程明明絕密,爲何會被木雙雙狙擊?楊毅如何知道雲顏必會逃往水霧?赤宇樓中的秘道爲什麼會被人知曉?甚至……甚至三千救援軍隊爲什麼到現在才抵達?
難道,難道若水就是那膩被選入宮的女子,楊毅的嬪妃,我身邊一直忽敵忽友,難辨意圖的奸細?
若水的笑容變得更爲燦爛,卻彷彿透明瞭一般,帶着悲涼的痛,虛無的情,刻骨的……恨,只一步就離雲顏僅有數寸,與我相隔幾許。她的聲音沙啞,伴隨着漆黑眼眸中淌下的淚,哽咽破敗:“在你們眼裡,她只是個侍女,只是個奴婢,可是在我眼裡,她卻是我最愛的妹妹,我唯一的親人。你是秦洛的夫人,所以你的命就金貴,他會爲你哭,爲你肝腸寸斷,爲你和楊毅反目成仇。玲瓏只是個侍女,所以她爲你而死,不過是理所當然,是成就了忠義之名,卻不值得傷心?!”
若水的話像底端磨了個利刃的錘子一樣,一下下砸在我心口,不只痛還有尖銳的撕扯聲響在耳邊。她的傷心,她的絕望,她的痛恨,我都懂,真的都懂,可是儘管懂,我卻從未真正在意過。我只記得自己在雲顏死時的痛不欲生,卻從心底忘了,在乎玲瓏的人,聽到她的死訊時,將是多麼的魂斷神傷。
“不是的!我……”雲顏發出艱澀沙啞的聲音,似是想辯解,但終於還是化爲一句哽咽的抱歉,“對……不起!”
山谷中,秦霧正帶着剩餘的幾百離羅軍躲進最近的山洞溪澗中,防止毒氣進入口鼻。山坡上,捕影正帶領近百離羅軍阻止逃避毒氣瘋狂衝上來的金耀兵。山坡下,三始陣剛剛撤去,中毒的金耀兵剛剛倒下,亦寒離開生門,青衫翻飛,銀絲飄揚,往我們這裡縱躍過來,我們說好一起來,一起回。我面前,若水正詭譎柔媚地笑着,雲顏正失神僵直地站着,一觸即發的氣氛中,從她們體內散發出的悲涼卻是一樣的。
我知道,前面的路只有一條,容不得我選擇;我知道,來不及了,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了。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被思念折磨得顫抖,被絕望壓迫得窒息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
如果,早在當初,我能在知道死的是玲瓏而非雲顏時,不被劫後餘生的喜悅衝昏了頭腦,或許一切就會不同。
如果,我能在告訴若水玲瓏死訊時,不讓心虛愧疚壓得難以擡頭,而是直視她的眼睛,或許一切就會不同。
我想,如果我曾經不是那麼自私冷血得因爲自己的幸運,而忘了別人的痛苦和不幸,或許一切就會不同。
然而,世間沒有任何如果,沒有啊!假設也好,希望也罷,乞求如果,奢望寬恕,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讓發生過的事重來。
下次更新:5月9日,週五晚。
週五的時候再貼文,就是這卷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