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冽,死了。
葬禮就在我眼前就行,一個又一個的人向我鞠躬,黑的白的衣服,只有這兩種令人厭煩的色調。彎腰低頭,只有這兩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動作。
我終於耐不住,從葬禮中跑了出來,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涼風習習吹過臉,帶着幾分溼幾分粘,就快,下雨了。
我擡頭看天空,灰濛濛的,籠着厚厚的雲。我輕輕道:“連你也要哭了嗎?”
“滴滴——”尖銳的鳴笛聲傳來,一輛藍色的大卡車在我面前緊急剎車,司機探出頭大罵:“你不要命了!!”
我歪着頭,含笑撫上那沾滿泥漿的車頭,輕聲道:“人的生命那麼寶貴,我怎會隨便不要?”
司機怔了好一會,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真倒黴,原來是個瘋子。”
我也不生氣,癟了癟嘴道:“我可不是瘋子。”
車子揚長而去,偌大的馬路上,大家來去匆匆,各有各的目的地,唯有我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走了很久,天終於下起雨來,濛濛的細雨,不大卻很密。雨滴會順着額發睫毛淌下來,若不去擦,便會糊了眼,水霧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我默默地想,默默地走,直到腳下踩着一片泥濘,擡起頭才發現自己竟在無意識中走到了廢樓。那個,奪去了雪兒生命,也奪去了徐冽生機的廢樓。
爲什麼要來這裡呢?我問着自己,腳下卻一步不停地走進去。這裡早已沒有了當初的硝煙,沒有了邵俊一的謾罵,雪兒淒涼的控訴,更沒有徐冽氣急的怒吼。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怔怔地轉身,看着安安靜靜的廢樓,只覺蒼涼,悲哀到底的蒼涼。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我正要離去,忽聽一聲輕輕的呼喚:“伽藍……”
那樣溫柔清朗的聲音,那樣小心翼翼的呼喚,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深入我骨髓。曾經,這個人是我最深的依戀;曾經,這個人是我一切美好愛情的寄託;曾經,我,愛他如斯……
我猛地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鮮血淋漓,陰惻惻對着我笑的臉,太陽穴上有個洞,汩汩向外噴血,肚腹處戳出一根尖刺,掛滿白花花的肚腸,眼珠凸了出來,瞳孔映的都是我慘白驚恐的樣子。
雪兒用那樣恐怖的臉,朝我擺出最美麗的笑容,輕柔地在我耳邊念:“你爭不過我,你永遠爭不過我……”
我連尖叫也發不出來,所有的恐懼彷彿都被封在了身體裡。我想移開目光,卻一動也動不了,只能眼看着那張恐怖猙獰的臉朝我一點點,一點點靠近。
徐冽的聲音還在我耳邊輕輕地呼喚:“伽藍……伽藍……”
“碰——”我坐倒在地上,驚恐的喘氣,再擡頭卻發現身邊什麼也沒有。安靜雜亂的廢樓,潮溼的空氣,急促凌亂的喘息,彷彿天地間唯有我一個人。
可是方纔的感覺明明那麼清晰,清晰到,我此刻依然清楚記得自己印在雪兒眼球中的臉……我緊緊用雙手環着自己,在地上發抖,渾身好冷,又有哪裡在痛,一點點加劇的痛。
忽然有一雙手環住我,我彷彿受了巨大的驚嚇,啊的一聲大叫出來,渾身無法遏制地劇烈顫抖。我害怕回頭,更害怕在這冰冷廢樓中任何的碰觸,我拼命地想逃開。
那雙手卻緊緊抱住我,一分也不容許我逃開。熟悉的溫柔聲音在我耳邊一遍遍說:“伽藍,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絕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傷害……”
那聲音彷彿在我心底早已沉寂了千年,以致於當他緩緩響起的時候,不是讓我的耳朵聽見,而是直接傳達到了我心底。我終於顫抖地回過身去,看到宇飛熟悉的臉,看到子默棕色的眼睛,和他眼裡驚惶的自己。
“子……默……”我叫他,蒼白的手緊緊抓住他衣袖,是那麼用力地抓着,連青筋都爆了起來。
子默抱緊我,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伽藍,別怕,我帶你離開這裡。”
我默默地點頭,把臉埋進他胸口,哽聲道:“好痛……”
子默手勢一僵,聲音頓時有了幾分慌亂:“伽藍,哪裡痛?”
我顫抖着將目光下移,有刺目的鮮紅墜入我眼中,我說:“肚子……好痛……”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隱約感覺到子默抱着我在跑,瘋狂地跑在雨中,雨水不時順着他尖尖的下顎滴下來,落在我臉上,還帶着熱熱的溫度。
我彷彿又聽到了徐冽在叫我:“伽藍……伽藍……”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一聲聲的呼喚。
我彷彿看到了亦寒向我伸出的手,攤在空中,有種溫暖安心的感覺,我拼命伸出手,用盡了全力靠近他,卻始終抓不住等待我的手。
命運總是這樣,錯過的想回頭,抓住的被迫放手,命運,總是這樣的。
我緩緩睜開眼,一張張憂心急切的臉馬上映入眼中。
媽媽聲音哽咽,一把抱住我,啞聲道:“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我濡了濡乾裂的脣,無聲開口:“孩子……”
“孩子沒事!”媽媽連忙撫慰我,“藍藍,別擔心,孩子沒事。”
我虛弱地笑,擡眸只見爸爸媽媽,徐爸爸徐媽媽都在牀前,他們彷彿一下子都蒼老了許多。緊皺的眉頭,花白的頭髮,悲傷的眼睛,那是徐冽的死在他們心底刻下的傷痕,那是徐冽的亡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
“伽藍……伽藍……”我清楚地聽到徐冽又在我耳邊呼喚,一聲又一聲。
只是徐冽,你又在我心底留了什麼?我從不知你是這樣殘忍的人,殘忍得用如此恐怖的死亡,在我心裡刻痕。
穿着白大褂的劉叔撥開人羣做到我身邊,他涼涼的手指撥開我額前頭髮,輕輕嘆息:“可憐的孩子……”
我看到他眼底的血絲,不知是否因爲竭盡心力搶救我和孩子。他的聲音也微微沙啞:“藍藍,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爲了自己和孩子,你必須振作起來。”
我無神地望着上方白色天花板,只聽劉叔還在說:“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再加上流過一次產,所以這個孩子很危險。而且……”
劉叔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艱澀:“而且,你以後都可能無法再受孕了。”
我依舊看着天花板,默默地睜眼看着,不說話,不動彈。
徐媽媽握緊我的手,哽聲哭泣:“藍藍,求求你,這是我們徐家最後的骨血,是冽兒唯一的孩子,你一定要保住它啊!”
媽媽拍着徐媽媽的背安慰:“放心吧,藍藍一定會好好保住他的,畢竟這也可能是藍藍唯一的孩子啊!”
我聽到徐冽輕柔寵溺的呼喚聲,一字一句,交雜在兩個媽媽的哽聲哭泣中。爸爸在嘆息,徐爸爸也在嘆息,那樣無奈而又悲苦的吐氣聲,像是把利刃割在我心裡。
我忽然,覺得好累!真的好累!這個世界,比噩夢更殘酷冰冷的世界,我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我爲什麼不能逃到亦寒身邊,將這裡統統忘記?我爲什麼……
“可不可以讓我跟伽藍單獨說幾句話?”子默清潤淡漠的聲音忽然砸在病房悲嗆的空氣中,有幾分冷,有幾分不耐,卻異常清透。
所有人陸續都退了出去,子默走到病牀前俯身看着我,我終於將目光從白色的天花板移到那雙棕色的眼眸。下一刻,我從他眼中看到了噴薄欲出的怒氣。
他淡淡笑着問:“你又想逃避了是嗎?”
我一怔,酸澀忽然浮上胸口。他在牀邊坐下來,摸出一根菸,本想點,卻又收了回去,緩緩嘆息一聲道:“兩個世界,兩種身份,你知道自己總要做出選擇,卻一直都沒有。其實潛意識裡,你是在等吧,等着一方成了噩夢,你就將另一方當作現實。如此一來,捨棄就成了迫不得已,而你也不必面對艱難的抉擇。”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慢慢柔軟,痛楚終於清晰異常。子默伸出手,輕輕撫着我的眼睛:“伽藍,這樣的捨棄確實不必面對選擇。但卻是真正的逃避!你還記得,上一次逃避的結果嗎?”
我渾身一顫,腦中無法遏制地閃過青衫銀絲的男子緩緩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血液流過喉嚨滾燙血腥的滋味彷彿還殘留在體內。
結果,亦寒差一點爲了我死在沙漠中,這就是我第一次選擇逃避的結果。
“子默。”我啞着聲問他,“我該怎麼辦?我和亦寒,又該怎麼辦?”
子默長長嘆了口氣,俯身輕輕抱住我,理着我的頭髮,柔聲道:“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怕,我會陪在你身邊,看着你,撐着你,直到所有的痛被時間沖淡那一天。至於風亦寒,他遠比你想象的要堅定執着。伽藍,你只需告訴他,相信他,我想,他一定會做出最好的選擇。”
我閉上眼靠在他肩頭,任由自己被漫無邊際的痛浸透,是身體,也是心靈。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場,只是爲何,眼淚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我的身體已無大礙,劉叔仍要求我留院觀察三天。外面還在淅淅瀝瀝下着雨,我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想着已經兩天了,這雨不知何時能停,何時能回亦寒身邊。
媽媽在旁邊的牀上睡着了,我望她一眼,正要回頭,卻忽見牀鋪微動,竟有一個人從那牀上緩緩坐起身來。詭譎的笑,披散的長髮,凸出的眼,汩汩冒血的太陽穴,孟雪兒柔笑着,坐在牀頭,幽幽看着我:“林伽藍,你永遠,都爭不過我……”
我強壓下心底的恐懼,回過頭不去看她,誰知剛躺好,卻見她已漂浮在我上方,笑容陰森而燦爛,鮮血一滴滴順着長髮落下來,貼上我的頸項,纏繞住我。
我瞬間不能呼吸,彷彿真的被人掐住了喉嚨。雪兒冰冷帶着血腥味的呼吸彷彿都觸到了我臉上:“林伽藍,你還要與我爭嗎?你還敢與我爭嗎?”
這一刻,恐懼和痛苦襲上心頭,我已忘了此刻在我眼前的不是真人,只是幻覺,啞聲道:“我從未想過要和你爭。徐冽愛誰是他的選擇,你怨我又有什麼用?”
雪兒森冷的笑,凸出的眼中映着我灰白的臉,盡是鄙夷:“你真的沒想過嗎?”
“林伽藍,你總說不在意,其實心裡還是在怪徐冽的吧?怪他當初不信你,怪他選擇跟我走,怪他害你失去孩子失去光明,你總以爲是我們欠了你,你總以爲當初誰也沒你愛得深,所以明明不愛了,卻還在心底殘留着情?就是這點情,讓徐冽眷戀,讓他以爲還有希望!”
我輕輕顫抖,竟是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雪兒的聲音像那冰錐紮在我胸口,又冷又痛,傷口麻木着冰冷、裂開。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的心裡永遠只有徐冽一個!你傷了情冷了心可以躲到另一個男人懷抱,愛上其他人,而我卻直到死都只愛他!林伽藍,你能做到嗎?你敢說,你曾愛得比我深嗎?若不是你,徐冽會對我回心轉意!若不是你,我們會很幸福地在一起!若不是你,我們兩個都不會死!從過去到現在!你爲什麼都要與我爭,你又有什麼資格與我爭?!”
雪兒森森然地笑,探手將腸子撩出來擺到我面前,一字一句溫柔婉約地說:“看吧,這就是你與我爭的結果。林伽藍,是你的無情自私害死了我,害死了徐冽!是你,造就了今日的結局!”
我“啊——”地一聲尖叫出來,雪兒在我上方哈哈大笑着遠去,一聲聲清脆悅耳的聲音欣然迴盪在空中:“林伽藍,你爭不過我,你永遠爭不過我……”
燈啪的大亮,媽媽慌張地跑過來大叫:“藍藍,怎麼了,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雪白一片,什麼也沒有,彷彿方纔的一切真的只是場噩夢,只是夢醒後的餘悸爲何那樣深,那樣烈。
我聽到徐冽在輕輕地柔柔地呼喚我,含着眷寵,帶着笑意,一遍遍一聲聲:“伽藍……伽藍……”
我閉上眼,沒有淚的眼眶酸澀疼痛,我只能蜷起身體,抱住冰冷的自己,無聲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