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柳岑楓打賭後的第二天,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找我,出雲國的太子殿下——索庫。
我心裡暗暗有些驚喜,又不得不感慨命運奇詭,怎麼我剛想起要找索庫幫忙,他就來了。可是看到索庫的時候,我卻只覺,僅有的那一點點喜都沒有了。
還是一樣的茶金色眼睛,一樣的白皙皮膚,可是整個人卻像是被籠罩在黑暗中幾個世紀般的消沉。了無生趣的頹廢和憔悴瀰漫在他臉上,原本陽光燦爛的眼中黯淡無光,下巴上隱隱冒出了青澀的鬍渣,顯得既疲倦又落寞。
我把索庫請到屋裡,摒退所有人,正要說話。索庫卻忽然激動地衝上來抓着我的肩膀,啞着聲低吼:“臨宇,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忘記她……臨宇,你幫幫我!”
我被嚇了一跳,反手抓住他的雙臂安撫道:“索庫,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要我幫你什麼?”
索庫的眼中有些刺目的紅絲,越發顯得狼狽而失態,他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顫抖着,聲音也在顫抖:“臨宇,你讓我見她一面……就偷偷安排我見她一面,好不好?我只是想最後問問她一次,問她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否則,這輩子我都不會甘心。臨宇,我只想見見她,絕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臨宇,你幫我!”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由緩而急的咚咚聲,抓在他手臂上的掌心彷彿被燒鐵烙住了,明明燙得要死,卻怎麼也收不回來。我聽到自己在用很平靜的聲音問她:“你……要見……誰?”
索庫慢慢地放開了我,牙齒緊緊咬住下脣,留下一排青白的印記,啞聲道:“我要見林藍,我想見風帝的皇后——林藍。”
我猛地踉蹌着後退了一步,臉上每一寸肌膚都冰涼冰涼的,還帶着刺痛。我能看到索庫眼中面色蒼白的自己,滿臉震驚痛悔的自己。
索庫看着我的表情,滿懷希望的臉慢慢被絕望佔據,他跌跌撞撞退後幾步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行是嗎?我早該知道不行,她是一國之後,又怎麼會願見我,又怎麼還會記得我……”
索庫一直在自言自語說着:“她那天就這麼昏了過去,後來有受傷嗎?她從一開始就在騙我,臨宇,我以爲我終於找到了令我心動的女人,卻沒想到她一直在騙我……臨宇,這世間我還能信誰?父王只顧着自己的皇位,母后只想集萬千寵愛於一生,皇兄們恨不得我死,連你……我唯一認定的朋友,也一直在利用我。臨宇,我不是傻瓜,有些事,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說……因爲我珍惜她,珍惜你……”
我就那麼傻傻地眼看着索庫的眼中蒙上灰暗的陰蠡,彷彿沉入海底的殘骸,再也見不到璀燦絢爛的陽光。
這樣一個青年,這樣一個如水般純淨如光芒般溫暖照亮人心的青年,我怎麼能讓他經受如此殘忍的蛻變?我怎麼能忍心讓他的心沾上永遠洗不去的烏黑。
我知道,當年的林伽藍天真而懦弱,善良而愚蠢,爲別人帶去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可是如今的秦洛,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單純的快樂,簡單的滿足。是福是禍,是好是壞,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索庫還在說着,雖然看着我,逐漸幽深的目光卻又彷彿投在虛茫的某處:“我是不是太傻了,如果早點學會陰謀算計,早些擁有深沉的心機,就不會被人騙,不會連自己想要的也抓不住。我是不是該從現在開始……”
“索庫!!”我大叫了一聲打斷他,一字一句迫得自己大聲地告訴他,“林藍,她死了!”
索庫倏的停住,傻傻地看着我,然後猛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迫視着我。
我閉了閉眼,隨後睜開,氣息慢慢變得平穩:“索庫,林藍她確實騙了你。因爲,她根本不是……不是亦寒的妻子。她下山只是爲了救活昏迷了五年的我。”
索庫慢慢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顫聲問道:“你說她……死了?你說誰死了?!”
我別開眼,不敢看他的眼睛,狠心點頭:“林藍她從小就有心臟病,活不過二十歲,那次下山的時候,她已知自己只有三個月的命了。所以,她纔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所以她才騙你說,她是亦寒的妻子。”
“我……我不信!”索庫忽然大力地推開我,怒吼道,“你說她死了?!你說她騙我是因爲命不久矣!這怎麼可能!臨宇,你騙我,你爲什麼要騙我?!”
我緊緊握住雙拳,指甲嵌進掌心,眼睛要緊緊盯着一處,才能不流下淚來:“我爲什麼要騙你?林藍的屍體是我親手火化的,她的骨灰是我親手撒向大海的,我爲什麼要騙你?”
我聽到索庫站立不穩,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的聲音,低下頭,看到他臉上的絕望。只覺得愧疚又心痛,但卻知道這樣的絕望,纔是治癒他心傷的最好良藥。
將一個人存在記憶裡懷念,總比將一個人刻在心底愛恨糾纏的好。這是當年痛到絕處的我,親身體驗過來的道理。
我蹲下身去,與索庫面對面相視,柔聲道:“林藍死前有些話讓我轉告你,索庫,你願聽嗎?”
索庫緩緩擡起頭,失魂落魄地看着我,終於慢慢點頭。
我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緊緊按了一下才道:“她說:索庫,你那雙眼睛真的很漂亮,在我最灰暗的日子裡,他們像陽光一樣溫暖了我。所以索庫,請你不要丟棄那種燦爛和美麗,請你一定要變得更強大更幸福來永遠守住……這種美麗。”
賭約開始七日後,洛城內卻毫無動靜,我終於按耐不住,派秦霧和沈宏率領二十萬大軍在城下挑釁,謾罵國主楊毅無一國之君的豪氣,只如縮頭烏龜般閉門不出。
城樓上的將士均面露羞憤之色,卻仍按兵不動。我軍無功而返。
到第十日,我依舊命人在城下謾罵。柳岑楓和風雪雷三大殺手終於出現,誰知卻是柳岑楓和飛廉在城樓上擺了個棋局,四人一邊飲酒一邊嘻笑,竟對城下二十萬精兵視而不見。城樓上原本疲倦驚慌的兵將也因爲他的自在寫意而輕鬆下來。
我無奈下令收兵,在離去前,柳岑楓站在城頭衝我遙遙舉杯微笑。即使相隔距離如此遠,我彷彿也能看到他眼中的挑釁和慵懶,心頭不由一陣躁急。
第十二日,我仍舊想不出能不被柳岑楓識破的計謀,只得下令秦離率兵強攻。這是赤宇軍在半年多作戰來第一次使用硬碰硬的戰術,他們竟都是異常的興奮。果然,軍人天生就是渴望戰鬥的,在亦寒手下,他們每一天都將腳尖踩在命運的刀尖上,這樣的驚險和快意讓他們如吸毒般上了癮。半年來的修生養息,更讓他們手腳發癢,恨不得立刻衝到戰場上廝殺。
我看着架起雲梯,勇猛衝鋒陷陣的黑壓壓大軍,不由撫額而笑。我果然還是個女子,骨子裡總是冀望着每一次都能用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樣的戰略取得勝利。卻忘了以戰養戰鍛鍊而來的氣勢,也是一個軍隊必不可少的。在這一點上,亦寒顯然要比我強了很多。
於是,以後的三日,我都將指揮權交給了秦離。
戰爭打得有些慘烈,赤宇軍是精銳,柳岑楓手下的弓弩兵也不是弱將,這樣的戰爭幾乎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柳岑楓不時佈下一些陣法,而我則指導秦離破去。
第十八日,柳岑楓與他手下竟然退去,城頭上的守城將領換了個我絕意想不到的人,呂少俊!
打賭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半,我第一次生出會輸的絕望感覺。呂少俊,他雖不是絕世名將,也不會任何奇詭戰術。可他卻是我這種善用謀略,和亦寒這種善快攻將領的真正剋星。
我不知道柳岑楓是如何說服楊毅讓呂少俊重新來守城的,我也不知道呂少俊心中會不會對楊毅存着怨恨。可我卻敢肯定,呂少俊決不會背叛自己的國家。
我召回秦離,準備再想辦法。誰知秦離卻拒不受命,他或許是想不明白,爲何我連木雙雙柳岑楓這樣的人都不怕,卻要怕區區一個只敢守不善攻的呂少俊。
我耐心地向秦離解釋呂少俊的謹慎堅忍,心思細密和在軍中的威望,但看秦離倔強的眼神,我知道他還是不服氣的。無奈之下,我只得同意他繼續攻城。
像秦離這樣擁有天人之資,又一帆風順走來的年輕統帥,不讓他受點挫折,便永遠都不可能成長。
攻城戰越演越烈,秦離像是跟我賭氣一般,發狂地進攻,赤宇軍傷亡慘重。當然,城樓上的呂少俊和金耀兵也不好過就是了。
打賭後第二十五日,洛城中二十五萬金耀守軍,加十萬火翎援軍也終於架不住秦離人海戰術的瘋狂進攻,士兵們一個個疲憊倒下,眼看就要城破。
終於,柳岑楓按耐不住了。第二十六日凌晨,探子回報柳岑楓連夜命人搬來幾塊巨大的石頭,排布在洛城城樓前,又命三十幾個士兵守在石頭間的各個奇怪位置。
我隱在城樓暗處,細細觀看柳岑楓隨意佈下的陣法,只看了一分鐘,居然頭暈目眩,腦中彷彿有幾百個太極八卦圖在旋轉。不由大驚,知道他定是用了某種障眼法,讓我除非親臨陣內,否則便無法知道破陣之法。
第二十七日,我囑咐秦離務必小心那個陣法,秦離慎重點頭,命哨兵前去探陣。哨兵進去後平安歸來,回稟說沒發現任何異狀。我心中的疑慮卻更深。
到了第二十八日,仍沒有想出破陣之法,秦離提議由他帶兵強攻。我躊躇良久,始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最終點頭同意。
秦離率領五百離羅軍,兩千精兵進入柳岑楓所佈的陣中,片刻後,沙塵瀰漫,雲霧遮天,等煙霧散去,竟不見了秦離他們身影,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
我看着對面柳岑楓悠然淺笑飲酒的模樣,只覺難以形容的震撼,心底隱隱明白,秦離他們是被困在了這個表面風平浪靜,內裡波濤洶涌的陣法中了。
第二十九日,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終於親自率軍踏入這個奇怪的陣法中。入陣的前一刻,我擡頭看到柳岑楓得意而又詭譎的笑,隨後漸漸消失在揚起的煙霧中。
進到陣中,我才知道這是一個能左右人心智,迷惑人感觀的石人陣,以石爲基,以人推動陣法的運行。欲要破陣,必先找到支撐整個陣法的那塊石頭,支點一碎,陣法也就土崩瓦解了。
與我同來的人只不過數十人,都是修羅暗營中的精英,霖宣和捕影護在我的兩側,秦霧和沈宏在前方開路,綺羅率軍殿後。所有人都保持着最大的警戒心依我的指示慢慢移動。
我踩着奇門步伐,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耳邊忽然聽到幾聲淒厲的慘叫。我腳步猛地一頓,大聲道:“秦離,你在附近嗎?”
這裡煙霧瀰漫,左近之處也看不真切,我有些慌亂,只怕秦離出事,又喊了幾聲。終於,左前方傳來秦離驚喜的聲音:“公子,我們在這!”
我心中一寬,正要往他的方向而去。忽聽霖宣綺羅他們驚叫道:“公子小心!!”
我還來不及明白他們讓我小心什麼,只覺渾身一軟,便緩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