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來的……只有哥哥?
張九陽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心中驀然升起一股冷意。
細思極恐。
從小到大,哥哥一直都揹着妹妹,兩人先天連體,相依爲命,從來沒有分開過,難道說……
一個猜測在張九陽心中浮現,讓他深吸一口氣。
“你猜的不錯。”
孟先生輕嘆一聲,聲音中的情緒十分複雜,手中的茶水都晃了出來卻不自知。
良久,他才收拾好情緒,將這個故事繼續講了下去。
……
地洞中,兩人在坑底忍飢挨餓,又下了場大雪,凍得瑟瑟發抖。
哥哥不斷嘗試爬上去,但無論如何都差了一些,每次快到洞口又摔了下去,甚至有一次直接摔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劇痛驚醒。
睜開眼,他看到了滿地的鮮血,站起身,他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身子……比以前輕了很多,背上輕若無物。
一回頭,他看到了令自己肝膽俱碎的一幕。
妹妹躺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不知何時藏起來的刀片,上面滿是鮮血。
她矮矮的身子倒在血泊中,只有上半身,前胸血肉模糊,像是被生生割下來的。
妹妹爲了不再拖累哥哥,選擇親自動手,將兩人與生俱來的連接給割斷了。
這樣哥哥就能爬上去了。
她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美麗的面容因爲痛苦而有些扭曲,卻依舊對着哥哥露出了笑容。
這麼多年來,兄妹兩人終於第一次面對面相見。
“哥哥,你終於是個……正常人了……”
哥哥徹底慌了,他抱起妹妹,想把她重新安回自己身上,但曾經緊密連接的血肉,現在卻齊根而斷,只是徒勞。
彌留之際,善良又堅韌的妹妹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哥哥,院長爺爺雖然想要我的命,但他是除了你之外,唯一對我好過的人了……如果他只要我的命……那該多好……”
自始至終,善良的妹妹都沒有責怪老院長,如果不是對方還想要哥哥的命,恐怕她都會主動獻上自己的命。
愛之一字,猶勝砒霜。
地洞中,哥哥發出了絕望而憤怒的吼聲,鮮血染紅了原本潔白的雪花,宛如一朵朵罌粟盛開。
當晚,哥哥爬出了地洞,只有他一人。
他發誓要爲妹妹報仇,要殺了那個僞善的老院長,可等他在雪夜中來到大愛慈幼局時,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場景。
大愛慈幼局,因爲沒有什麼油水,被官老爺賣給了一位富商,富商將老院長和剩下的孩子都趕了出來,他們躺在門外睡覺,凍死在了雪夜中。
可笑的是,就在他們的頭上,還有着沒有拆除的門匾,隱約可見大愛兩個字。
老院長徹底沒了氣息,他渾身都被凍僵了,就連鬍子和白髮都掛上了冰晶,死之前,他做了一個將手伸出的動作,像是在撫摸什麼。
哥哥很熟悉這個動作。
以前老院長常常臥病,每次醒來,他都要第一時間去伸手撫摸兄妹倆的頭,妹妹總是會握着老院長的手,喊他爺爺。
三人互相照顧的那段時間,充滿了溫馨和歡樂。
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老院長也後悔了自己的選擇,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撫摸那對把他當親人一樣照顧的兄妹,可這次,只能被凍僵於風雪寒夜中。
哥哥緩緩走過去,握住了老院長僵硬的手,就好像曾經記憶中那些快樂的場景。
然後……
咔嚓一聲,哥哥將老院長的手臂生生掰了下來,在地上踏成粉碎。
他的眼中燃燒着仇恨的火焰,就算是死,也別想有個全屍!
手臂、雙腿、雙腳、頭顱……
哥哥在老院長凍僵的屍體上瘋狂破壞着,用拳頭砸,用腳踩,甚至用牙去咬,直到一地殘渣,血肉成泥。
之後,哥哥又靠着矯健的身姿和強壯的體魄,開始獵殺那些村民以及官府中的捕快。
如果不是這些人是非不分,助紂爲虐,他和妹妹也不會被關在地洞中。
沒有妹妹的善良來約束,哥哥就好像一個出籠的猛獸,殺心越來越重,也越來越暴戾。
他殺了一個又一個,到後來,甚至都已經記不清數量了。
一開始還殺那些曾經助紂爲虐的人,到後來只要是活人,他就殺,不分男女老幼。
有人同情他,想要給他一點吃的,勸他趕緊離開,卻依舊被他無情地殺了。
因爲任何口中念着同情和愛的人,在他眼中都是惡人,都該死。
然後欽天監的人來了。
在哥哥眼中,這些人同樣是一羣滿口愛和正義的僞君子,只是這些人比村民和捕快厲害多了。
他被逼得走投無路,身受重傷。
最後他又回到了那個地洞,用工具運出了妹妹的屍體,因爲之前用過一些防腐的草藥塗抹,妹妹看起來就像睡着一樣。
一直以來,他都沒有爲妹妹安葬,因爲他始終不願相信,妹妹已經死了。
那一晚,哥哥帶着妹妹來到了一個大夫家中,逼迫對方用針線將妹妹縫到自己身上。
他們生下來是連在一起的,死時也不能分開。
當張九陽聽到這裡時,心中不由一動。
在嶽翎提供的卷宗中,曾多次提到一件詭異的事情,雙面佛的信徒在死時往往都會兩兩相縫,將血肉用針線縫在一起。
看來根源就出自這裡。
恐怕在雙面佛眼中,只有連體人才是真正高貴的,普通人反而是畸形和扭曲。
“妹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背上,兩人再次血肉相連,他當時已經受了重傷,性命垂危,在渾渾噩噩中,他揹着‘睡着’的妹妹,漫無目的地走着,就像曾經走在山中,走在垃圾堆裡,走在河邊淤泥中。”
“最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大愛慈幼局,買賣慈幼局的官吏和富商都被欽天監的人查辦了,這裡一切如舊,沒什麼改變。”
“哥哥最後靠着牆壁,在風雪中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但或許是命不該絕,他遇到了路過的鬼母,鬼母殺人無數,卻偏偏對他們起了善心,隨手施了法力,幫他療傷。”
“他請求鬼母救活妹妹,對方卻並未理會,直接離開了。”
“再之後……”
孟先生突然一改之前的敘述風格,講的極爲簡略。
“再之後哥哥遇到了一個自稱佛祖的人,他跟隨其修行密宗法術,將妹妹的屍體納入了自己體內,希望有朝一日將她復活。”
“可死了就是死了,在密宗法術下,妹妹的骨骼化爲一把非常厲害的魔刀,但他從來不會輕易使用,因爲他知道,妹妹不喜歡殺人。”
張九陽點了點頭,嶽翎也曾提過這把魔刀,稱其非常厲害,一旦被刀鋒所傷,傷口就好像中了詛咒一般,以她的明王之力,都廢了許久功夫才祛除。
更主要的是,據阿梨所說,那魔刀上的詛咒之力,還和地府中的紅毛詛咒同出一宗。
這就意味着,哥哥跟隨着的那位‘佛祖’,恐怕和地府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孟先生的聲音繼續響起。
“從那之後,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卻會有兩個影子。”
“他相信妹妹依然活着,藉助他的身體活着,便爲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雙面佛。”
妹妹慈悲如佛,哥哥殺戮成魔。
一體雙生,卻截然不同。
這樣兩個迥異的生命,卻因爲機緣造化,深深地融爲了一體,縱然是生死都沒能將他們分開。
“這就是雙面佛的故事。”
孟先生終於講完了所有故事,他端起茶水品了一口,已經涼了。
張九陽默然良久,在瞭解了雙面佛的往事後,他心中也是十分唏噓,感慨良多。
在這個故事中,到底誰纔是真正的雙面佛?
連體本是先天禍,人心纔是雙面佛。
慈幼局中欺負他們的孩子,僞善的老院長,貪污腐敗的官吏,是非不分的村民……
這些人性中的惡,最終造就出了一尊真正的雙面佛。
可惜,如果那個善良的妹妹還活着,雙面佛甚至有可能會成爲與他並肩作戰的隊友吧……
當然,同情歸同情,張九陽的殺心卻沒有半點減少,對那位作惡多端,手上有着無數人命的雙面佛,他恨不能立刻殺之。
如果說最開始雙面佛只是爲了復仇,那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爲,無疑就是純粹在作惡。
別的不說,單說修行靈哥靈姐法,死在他手上的童男童女就已經多達上萬。
因爲童年時在慈幼局的悲慘經歷,他心中對孩子應該非常厭惡,故而殺起來毫不手軟。
還有欽天監,張九陽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在黃泉宴上,每次雙面佛提起這三個字,都會十分厭惡,並說自己和欽天監鬥了許久,是老對手。
因爲當年就是欽天監的人阻止了他的殺戮,並差一點把他打死。
“我同情雙面佛的遭遇,但我依然要殺他。”
張九陽直視着孟先生的雙眼,坦誠道:“孟先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就像故事裡的妹妹一樣,你應該也不想看着哥哥繼續錯下去吧。”
孟先生微微一頓,良久,他嘆了一聲,道:“張九陽,你搞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孟先生指了指自己,淡淡道:“我並不是妹妹,故事裡……”
“我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