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間的腦內對話進行的遠比人類極限的打字速度快,討論全過程從開始到結束其實也就幾次眨眼的功夫。
現實中,貝拉米剛剛將懸浮艇設定好目的地。
仿察局的工作時間和偵查局統一,貝拉米作爲公職人員,享有其他仿生人望塵莫及的極長的下班時間……考慮到休眠充能的時間壓縮在半小時以內,這個自由時間連人類都自愧不如。
唯一一輛懸浮艇在貝拉米這兒,索婭和安德里赫打算步行和她匯合。
好在他們的步行速度可以輕鬆保持在15公里每小時,一口氣走上幾十公里,跑起來時速60邁也不在話下。
宋颯一直靜靜地坐在副駕駛沒說話。
貝拉米察覺到他處於一種低落的情緒中,一直消沉地看着窗外倒退的陰暗的行道樹。
貝拉米想了想,開口說:“你不必爲了艾麗太過傷心。”
“啊?”宋颯回過神。
“艾麗只是個仿生人,會損壞是正常的,”貝拉米淡淡道,“我也會損壞,到那個時候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類爲我傷心。”
宋颯:“爲什麼?”
貝拉米:“因爲沒必要。”
“沒必要我也會傷心的,”宋颯理所當然道,沒好氣地敲了她一下,雖然沒真使勁,但貝拉米當真就跟蚊子叮了一下似的紋絲不動,“你能活多久?”
“我用不到使用年限的,”貝拉米冷靜說,“理論上我能使用160年到200年左右,取決於我的維護保養以及是否有意外損傷,但早在我真的失效以前,我就會因爲被淘汰而銷燬。根據最新仿生人更新換代的速度來看,最好的預期是我還能在崗30年。”
“這麼短?!”宋颯震驚又氣憤,“你那麼貴的!”
“公家財產,不論價錢,只談效果。”貝拉米看了他一眼,“不短了,考慮到我沒有童年,出廠就是成人,加上18年就是將近50年的使用期,除非……”
“除非什麼?”宋颯問。
“有一定可能我會被二手專賣給私人所有,成爲家屬仿生人。”貝拉米說,“我聽說有些在公有企業工作的仿生人幸運的話最後就會被老闆買走。”
“你還記得那個給小木頭棒棒糖的機器人麼?”
“記得啊。”宋颯說。
“他和球形機器人果兒,都是從偵查局淘汰下來的老一批機器人,這陣子就會退休,然後被銷燬,除非有人願意出錢買它們,最近安德里赫也在網上尋找願意收購二手廢舊機器人的人家。”
“我買你。”宋颯拍拍胸脯,“你什麼時候退休,我什麼時候買你,怎麼樣?”
貝拉米:“我很想信你,但真實的情況是30年以後你已經55歲了,有家室有妻兒有自己的機器人,把過時的我買回去並沒有用,更何況我……”
貝拉米把嘴脣抿成一條線,然後開了個玩笑,雖然臉上絲毫沒有笑意,“我貴得要死,有買我的錢能買一羣家用仿生人了。”
“我樂意要你。”宋颯真誠地笑笑,笑得人心頭一暖。
“還有個消息你要不要聽?”貝拉米瞥了他一眼。
宋颯:“什麼消息?”
“你買回去的也不是我,”貝拉米的側臉平淡無波,說出來的話卻沉重得好像凝滯在空氣中。
“我和稻子果兒不同,我是仿生人。
“家用仿生人和我的光子芯構造有些基本上的差別,他們有主人,而我沒有。要想改變這一點不是簡簡單單命令我就可以做到的,需要返廠重調。
“此外我知道的公安系統內的消息太多,需要全部洗掉……不存在局部精準敲除記憶的技術,要洗乾淨只能全部洗掉。”
宋颯呼吸都停了一下。
“所以你買回去的是重新調整過大腦,而且什麼都不記得的我。”貝拉米沒有看他,平淡地好像在說其他人的事。
“我比較傾向於認爲那不是我了。”
宋颯看着她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小腦袋,漆黑的眼睛反射着街道兩側條狀的照明光,睫毛安靜地低垂着,突然心疼得無以復加。
“所以我希望你別買我。”貝拉米輕聲說,“我不想那樣活着,我寧可直接被銷燬。”
“你這話說得我真傷心了。”宋颯皺眉,欲言又止。
“對不起。”
“別道歉。”
“好。”
“如果不能買你,那我有什麼能做的嗎?”宋颯側頭問她。
“活着,做個好人。”貝拉米說。
“我打孃胎裡生下來,頭一次覺得做人挺好的,至少不會有人把我摁着去洗腦。”宋颯看着窗外。
幾座房屋掠過後一覽無餘地露出深灰色的大海,潮水有規律地拍打着岸邊發出千篇一律的海浪聲,海灘上幾個人拎着小桶在玩水,救生仿生人始終在海灣盡頭警戒線處恪盡職守地看護着遊客,再遠處清潔機器人已經準備下海工作了。
“你不關心下一個受害者的信息麼?”貝拉米提議,“你甚至沒有問我們正在去哪裡。”
“我們在去哪?”宋颯察覺到貝拉米想轉換話題,便順口接道。
“帕瑟菲酒店,”貝拉米說,“位於巴別塔下面的那個。”
“我知道,”宋颯眯起眼回憶了一下那扇裝修金碧輝煌極盡奢侈恨不能掛個純金牌匾的大門,“南鑼就靠它宰客了,整個東南地區扛把子的七星級酒店。”
帕瑟菲一直都是整個沿海餐飲業的尖端,名揚海外,最開始只是一個走高精尖路線的高檔餐廳,二十年前因爲一名天才少年主廚橫空出世,躋身世界一流。
“旅遊城市總得有些高消費的地方,你們家店賣的東西也不算便宜。”岔開話題以後貝拉米稍稍輕鬆了些,甚至願意多說兩句廢話。
“嘿!你居然還悄悄調查了我們的定價!”宋颯抗議,“我們可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的好店家!”
“一根水果冰棍賣十五幣?”貝拉米頓了頓,“也虧得是景區才賣得出去。”
“你怎麼不說海濱浴場門票都一天三百幣呢!都花我十分之一的工資來游泳了,買根冰棍有什麼!”宋颯喊冤,“而且水果都是我手工切的哦,我還得一邊切一邊表演給他們看,十五幣裡有十四幣都付給了我的姿色,我可不容易吧!”
“你今天就沒工作,”貝拉米指出,“今天還是週日。”
“你說對了,”宋颯冷靜道,“我完了,我半路跑出來,回去要被姑姑五馬分屍,你說我還有機會切腹自盡麼,臨死前我會在心裡想着你的名字大喊都是你害的。”
“我沒讓你跟着我。”
“這麼說就太無情了啊貝拉米,”宋颯忿忿道,“你應該感激在心找個機會報答我一下。”
“我帶你去帕瑟菲就是你要求的,”貝拉米看了他一眼,“你到底聽不聽了?”
“我聽我聽。”宋颯乖乖坐好。
“溫酒,女性仿生人,型號BPIN-119,一年前也就是新紀元214年6月17日失蹤……”
“等等,溫酒?!”宋颯突然想起來,“是艾麗日記裡提到那個交的新朋友嗎?”
艾麗日記裡提到的仿生人和機器人至少有十來個,匆匆翻閱之下宋颯居然還能記住。
“是,”貝拉米點頭,“從仿生人的數目來看在南鑼重名的可能性幾乎爲零,艾麗提到溫酒送給她鮮味料,也符合溫酒的工作,但我目前看不出這是否和案件有聯繫。”
“你繼續。”
“溫酒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在帕瑟菲工作,根據偵查局的簡略的調查報告,她在帕瑟菲擔任荷臺*……”
宋颯皺眉:“爲什麼仿生人這麼貴卻用來打雜?”
“是,因爲溫酒據報告是個殘次品,”貝拉米說,“出現過多起工作失誤,據說購買來的價格也很低,曾經在主廚幾次重要的評級測定中理解錯誤指令,所以主廚把她從廚師位趕去打荷。”
“瞭解。”
“失蹤當天晚11點帕瑟菲後廚打烊,因爲溫酒再次出現失誤,所以被關了禁閉,那位赫赫有名的主廚姜勒留下的指令是直到第二天早上覆工誰都不許放她出來,當然也明令禁止她踏出禁閉室一步,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六點清掃機器人進行日常工作的時候,發現溫酒已經不見了。”
“聽起來像恐怖故事。”宋颯吐槽。
“在那以後偵查局進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是一無所獲,溫酒屬於帕瑟菲酒店的公有財產,同樣上了新安保險,保險賠付兩百萬幣,後來他們購買了新的仿生人賽尼爾頂替了溫酒的名額。”
“帕瑟菲有多少仿生人?”
“三個,原本是水芹,溫酒和克萊文,現在溫酒被賽尼爾取代,水芹專精西式糕點,克萊文擅長肉類主菜,賽尼爾主要專注海鮮方面。”
“你有什麼想法不?”宋颯問。
貝拉米抿了抿嘴;“沒有。帕瑟菲的禁閉室很特殊,實際上就是他們的大冷庫,冷庫的隔熱外牆厚度達到400mm,包括防潮鋼層、隔熱層和硬質新型泡沫內襯層,具有隔絕信號的副作用,簡單來說就是呆在裡面會強制斷網,對仿生人來說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冷庫同時具有一套進入權限的安檢系統,只有登錄了身份的人才能打開。”
“哦我懂了,”宋颯打了個響指,“這就是個密室。”
“主廚掌管整個廚房,他下令關禁閉就不會有任何人違令將溫酒放出來,同時他下令溫酒禁足,那麼溫酒也不可能違令自己走出來。同時廚房以外的人不具有打開冷庫的權限。理論上被完全隔絕到第二天早上,確實是一個密室。”
“但是溫酒偏偏失蹤了。”宋颯若有所思。
“這完全不可能。”貝拉米生硬道。
“既然發生了,那說明是可能的。”宋颯咧嘴一笑,“有點意思。”
“你有線索了?”貝拉米看了看他。
“當然沒有。”宋颯大義凜然:“但是我餓了。”
“……”
說起來奇妙,只要靠近帕瑟菲附近兩個街區,連空氣中都瀰漫着一股好聞的味道,這種味道說不出具體哪裡香,不甜不鹹,不太濃郁,卻紮紮實實地飄在空中,既不是烤制的肉味,也不是花果清新的香氣,更不是任何一種食材的味道,而是一種複合但又協調共鳴的調和的香。
而這股香最大的作用就是讓宋颯這個人類的胃開始咕咕直叫。
“你下午才吃的三明治,”貝拉米提醒,“兩人份量的三明治。”
“吃了還會餓就是人類的天性,”宋颯天經地義道,“餓了吃吃了餓,我就是人間永動機。”
“……”
宋颯說到吃就眼睛發光,激動道:“誒,你會唱那首歌嗎?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吃飯的小行家?不等天亮就開吃,一邊吃,一邊笑,今天的飯菜真正好,七個幣就買兩個漢堡?”
“你填詞挺快。”貝拉米麪無表情。
“謝謝誇獎,我還會唱別的,”宋颯喜滋滋道,“兩塊牛排,兩對雞翅,烤得焦,烤得妙,一塊撒上胡椒,一塊撒上海鹽,真是香,真是香。”
“你好吵。”
“生命源於藝術,美食就是藝術。”
“閉嘴。”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