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惡人, 太多的人會堅持人心很軟會被善良感化,依賴規矩法條對罪惡的懲罰,期待老天開眼報應循環。
但現實總歸是殘酷的,有時候善良只會放縱罪惡, 法條對權勢不過形同虛設,而老天也從未睜眼而是選擇沉默。軟弱善良的人會因隱忍退讓墮入深淵,作惡多端的人卻坐享其成春風得意。良心發現不過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因果報應也不過是最無助的期冀罷了。
世人永遠不知道, 有些人會將自己的貪慾與罪惡放縱到什麼程度,就像同樣無法想象有些人一味的軟弱退讓究竟能受到多大多重的傷。
那一年, 縣令會因冰冷的白銀草菅人命,府衙會因無利可圖而袖手旁觀。
那一年, 趙越會因一己之快肆意地欺凌弱小, 周圍的人會只是爲了附和她而坐地起鬨。
他們的雙手都未曾沾染過鮮血, 卻已經作惡多端。
但那些以正義之名報仇雪恨的人, 又何嘗無辜?
更何況, 誰人無過, 倘若這個世間私刑肆虐, 這人世該多麼惡毒的地獄。
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無論作惡的人, 還是奪走惡人生命的人。
許諾一夜未歸, 蘇薔也一夜未眠。
不知何時,石凳上的紗燈滅了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她透着黑夜, 一瞬不瞬地盯着對面的石凳上放着的小小的錦囊,仿若有時的看穿並不需要光明。
厲姑姑的話不停地在腦海中浮現,她已經在掙扎與混沌中煎熬了很久。
耳邊陸續傳來鐵鎖被打開的聲音,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南北各院打開院門的時辰。
她似是如夢初醒般猛然坐起,兩三步過去抓起了那個錦囊,毫不遲疑地向院門而去。
經過東議廳時,她看到了不知是剛起還是已經等了一夜的厲姑姑。
她扶着門框,提着宮燈,疲憊地與平日裡雷厲風行的掌事姑姑判若兩人,宛若鬼魅一般,目光茫然而空洞,但眸光在觸到蘇薔的那一剎那驀地亮了一亮。
將目光悄然從她手中的錦囊移開,厲姑姑走到東門前,默然開了門,側讓到了一旁。
將錦囊緊攥在手中,蘇薔只覺心跳如麻,低着頭便要出去。
但在她已經跨出一步時,還是聽到厲姑姑沉聲開口:“天還黑,帶着燈吧。”
蘇薔的腳下只是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如果看得太清,我怕自己會後悔。”
緩緩收回了將宮燈遞出去的手,厲姑姑不再堅持,目送着她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眸光幾番沉浮,但終究化成了一潭平靜。
蘇薔走得很快,因爲這是一條她第一次嘗試的路,因爲天總會在悄無聲息中透出了光,也因爲她害怕一時遲疑後自己會後悔會退縮。
這條路很遠,也很偏僻,偶爾碰到的宮人也行色匆匆,讓人會突然有種獨行江湖的錯覺。
她努力剋制着自己不再去猶豫與遲疑,腳下愈來愈快,像個急於歸鄉的遊子一般。
天泛白時,她微喘着氣,站在了一座大門緊閉的宮苑前,藉着晨曦的光擡頭看着牌匾上鏗鏘有力的三個大字。
明鏡局。
這座緊鄰皇宮外城看似再也普通不過的宮苑,便是傳聞中的宮城衙門。
有那麼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蘇薔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經的潁州府衙前。
腳下突然似有千斤重,不能進,也不得退。
她低眸看了一眼已經被自己攥得有些變了形的絲綢錦囊,再次皺起了眉頭。
再向前,就回不去了。
還在遲疑時,身後驀地響起一個男子驚訝的聲音:“蘇姑娘?”
蘇薔不防身後有人,身子一顫,握着錦囊的手下意識地又加大了力度。
張慶已從她身邊走了過來,甚是意外:“你怎麼在這裡?”
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屈膝施禮,蘇薔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
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張慶微蹙了眉頭,擡手指了指明鏡局,試探着問道:“你來明鏡局有事?”
她的神色已稍有平復,點了點頭,卻還是默然不語。
趕着時間來這裡送公文的張慶驚然道:“明鏡局的一牆之隔外就是外城,離你們浣衣局可是遠着呢,你這會兒就到了,該不是有什麼急事吧?”
眸中的驚惶無措漸漸退去,多了鎮定與平靜,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錦囊,再一次點了點頭。
張慶見她依然沉默,正待要問,卻見她突然嚮明鏡局的大門走去,腳步沉穩而利落。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鐵環撞上朱門的聲音刺破了周圍的一夜安寧。
從大門拐入東面的走廊,經過幾間屋子後,帶路的宮女將她引進了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那屋子很大,佈置卻簡單得有些奇怪,南北各有兩室,緊閉着門,中間的廳堂裡除了靠牆放置的一排矮凳外別無一物,讓人從心底生出不安來。
那小宮女推開了南面緊挨着屋門的小門,示意她進去:“姑娘稍等,我這就去稟告莫掌鏡。”
小屋的光線隨着身後的一聲吱呀關門聲減弱了許多,蘇薔這才發現屋內的西牆上只有一個極小的氣窗,而且位置很高,像極了暗無天日的牢獄。
屋內的擺設依然簡單,兩把長凳,一張桌案。
桌案上擺放着筆墨紙硯與一盞油燈,卻沒有火摺子。
四周很靜,似乎一道牆便足以讓人與世隔絕,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能在裡面清晰地迴響,黑暗而壓抑。
她坐在了長凳上,看着眼前桌子上最顯眼的那一疊白色紙張,心情卻逐漸平復下來。
她想,她是感激突然出現的張慶的,是他打斷了自己的恐懼,再次下定了決心。
厲姑姑說的不錯,身在宮城,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她只是不想再被動而已。
也許是因爲已經無路可退,不必再糾結困惑,睡意竟漸漸襲來,她緩緩合上了雙眼。
也許是下意識地,不知自己竟已經趴在桌案睡過去的蘇薔突然睜開了雙眼坐起身來,被燃起的燈與燈下的人驚了一跳。
坐在對面的宮女身着紫色宮衣,約有三十多歲,雖相貌端莊,但眉眼凝重,目光犀利而冷靜,大有不怒自威的氣勢,應該就是明鏡局的掌鏡莫承吧。
正在準備紙墨的另外一個宮女,是她已經見過的女史樑辰紫。
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莫承見她已然清醒,先開口打破了尷尬:“你是浣衣局的人?”
並未正眼看過她的樑辰紫聽見莫承開口,沉默着坐在了一旁,執筆而記。
已無暇再細想的蘇薔點頭:“我是浣衣局北六院的宮女蘇薔。”
“聽說你手上有與趙越被殺案有關的物證?”雖是質詢語氣,但莫承顯然已經注意到了她一直放在下面的雙手,“是什麼?”
她沒有說話,卻將手中的錦囊遞了過去。
厲姑姑說,爲了找到裡面的東西,明鏡局有意要在浣衣局進行全面搜查,只是後來考慮到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才作罷。
放下筆的樑辰紫將錦囊接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將錦囊放在了桌子上打開,倒出裡面的東西后,不出意外地有些意外。
莫承卻在瞥了一眼後面色不動地問她道:“你在哪裡發現的?”
蘇薔猶豫着道:“在北六院的寢居里。”
莫承終於微微皺了皺眉:“許諾的寢居?怎麼回事?”
“昨晚去膳堂時,我突然有些腹痛,所以又回了浣衣局,但回去後纔想起來鑰匙並不在我身上,只好去東議廳借了備用鑰匙。可當我拿着備用鑰匙再次返回北六院時,卻在北五院就聽到有人開鎖的聲音,很明顯就是從北六院傳來的。”遲疑了瞬間,蘇薔蹙眉開口,“當時我很驚訝,明明在路上並未遇到與我同寢的阿嶺和織寧,而且許諾身上也沒有鑰匙,會是誰開了我們寢居的門?正在我還在猶豫是直接闖進去一探究竟還是不能輕舉妄動時,那人卻已經出來了。她鎖上了門,然後鬼鬼祟祟地走了。我看清了她的樣子,可沒想到暗中進到我們屋子的人會是白髮婆婆,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我身子不適,只好先回了屋……”
莫承平靜接道:“你懷疑她偷了什麼東西,所以回去後先檢查了屋子,對不對?”
點了點頭,蘇薔似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聲音也微微而顫:“我並沒有發現丟了什麼,但卻在我們唯一的箱子裡找到了這個。那個箱子是我們共同使用的,裡面有什麼東西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清楚,所以我一眼便發現這個並不屬於我們的錦囊。我曾經在趙越那裡見過裡面的東西,也知道大家都認爲她是因此而發瘋,所以覺得這件事不太尋常。”
似是明知故問地,莫承問道:“如何不尋常?”
蘇薔咬了咬脣,放佛鼓足了勇氣:“我覺得,白髮婆婆可能想嫁禍給許諾,所以不敢告訴任何人。”
短暫的沉默中,莫承看了一眼桌子上在錦囊旁安靜躺着的簪子和手帕,伸手將簪子拿在了燈下。
一個鐫刻在簪尾的“吉”字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