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的第二日, 羅華和尹三娘以及那個對煙花動了手腳的林庫管便被悄然處決了,因爲這件事是由輕衣司過手的,所以蘇薔奉命去輕衣司辦理有關文書的交接。
她知道雲宣前天去了外地辦差,所以與他失去了一個相見的機會, 但卻意料之外又理所當然地遇到了蘇復。
她這些日子太忙,雖不算心力交瘁,但也是疲憊不堪, 而且他也已經多日不曾出現在她的眼前, 所以她幾乎忘了蘇復這個人的存在,即便在過來的路上也沒有想起自己可能會在輕衣司碰到他, 直到他從與自己交接的那個輕衣衛手中奪過了文書並打發那人先出去時,她纔想起了他來, 並深覺不妙。
蘇復將簽章拿在手中把玩着, 並不着急在她的文書上蓋章, 蘇薔也只是靜靜地等着, 沒有開口催促他。
並不大的屋子裡靜悄悄的, 連呼吸聲都聽得到。兩人隔着一張桌案面對面地坐着, 只是蘇薔垂眸看着安靜躺在桌案上的文書, 而蘇復卻擡眼端詳着對面的她。
過了片刻後, 還是蘇復最終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嗓音一貫低沉:“這幾日你也忙壞了吧?”
她看了他一眼, 平靜地答非所問道:“若是蘇副都統快些將手中的簽章按下去,那我便可以早些回去歇一歇了。”
蘇復微一挑眉,道:“可是, 你還沒有對我謝過我的不殺之恩呢。”
她心下疑惑,不知其所云:“蘇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若是被逸王知道你又多管閒事,你早已沒命了。”蘇復言簡意賅地道,“就在那日你從長麗宮離開的時候。”
她倏然明白過來,驚訝問道:“這件事是你們做下的?”
羅華曾說,最終收養慶王的人,便一定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而她也有同樣的想法。
那人用心謀劃了這場局,看似只在一日之間,但其實是經過深謀遠慮,若非早有籌謀,定然不會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既然早已費盡心機策劃好了一切,又怎會願意爲他人做嫁衣裳,所以若無意外,將慶王收養在膝下的那個人,一定便是這樁案子的幕後主使因爲那個纔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她並不是沒有懷疑過柳貴妃,畢竟她雖然寵冠後宮多年,卻也一直無所出,想要一個孩子來作爲以後的依靠也不是不可能,但蘇薔並不覺得若是柳貴妃有此心的話,逸王會幫她完成這件事。
逸王疑心重,他之所以與柳貴妃結爲同盟,是因爲他的親生母妃在他被封王並獨自出宮建府後不久便離世,所以他在宮中並無依靠。而柳貴妃出身不高,既無子嗣,在朝堂上又沒有靠山,所以兩人才會各取所需,但倘若柳貴妃膝下有子,那他們之間相互信任的根基便不存在了,畢竟即便她沒有別的心思,那他也會懷疑她有了孩子後想要的會更多,以至不再受他所控也不會再全心幫他做事,所以他應該不希望慶王成爲她的孩子,甚至他根本不想讓她有孩子。
而且,雖然逸王一黨和太子一黨在朝堂後宮爲爭權奪勢鬧得水深火熱,但蘇薔聽說他們兄弟三人對唯一的妹妹洛長闕和年歲最小的弟弟洛長豐並未惡意,甚至對他們還算保護得當,並不希望他們捲入奪嫡之爭中,所以逸王應該也不會爲了達成柳貴妃的心願而冒險讓慶王受傷,就算要幫柳貴妃將慶王收在膝下,那他很可能會採用更爲溫和的方式。
果然,蘇復搖頭道:“若是如此,長麗宮那個宮女的性命只怕也換不了你。”
蘇薔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將逸王安插在長麗宮的眼線給除去了,因爲只有如此,逸王纔不知道她與羅華究竟說了些什麼。
沒想到那日羅華那般小心,竟還是被人聽到了她們相談的內容,看來雖然胡妃娘娘與慶王雖然多年來與世無爭,但對他們母子二人並不放心的卻大有人在。
只是,她近日並不曾聽說長麗宮出了什麼人命案子或是有什麼人失蹤,難道他當真有通天的本事,能讓一個宮女悄無聲息地在宮城中消失嗎?
蘇復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待她問,雲淡風輕道:“她還活着,再過兩日纔會去投井。”
這樣便不會有人懷疑她的死和慶王受傷的案子有關了,畢竟一個宮女投井自盡在宮城並不算什麼大事,甚至沒有幾個人會在意。
蘇薔訝然地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議:“你能讓逸王的人心甘情願地自殺?”
“她不想讓她孃親死,自然只能她自己去死,有什麼難的。她不算什麼無辜之輩,我也沒有親自動手殺她,可不算是違反我與那老頭兒的誓約。”似乎並不願一直提起那個宮女,蘇復三言兩語地向她解釋後微一蹙眉道,“我知道你喜歡多管閒事,不過像這樣的閒事,你以後儘量少碰,否則我會很爲難。”
她沉默了片刻,一時陷入沉思,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的後半句話。
以往,她一直以爲一個人若要另外一個人死,那極有可能手染鮮血,就算用的是再幹淨的方式,也也須得自己動手,但自從認識蘇復後,她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殺人的方式可以不必親力親爲,那便是逼人自殺。
他似乎有無數種逼人自盡的方式,而且從無失手。
既要守約,又要達成目的,他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可明明人是因他而死的,但卻又不是他親手殺的。
正如雲宣所說,這個人看似簡單執着,實則詭譎難測。
過了片刻後,她眸光微動,語氣平靜地反問道:“既然這件事不是逸王做的,那我做什麼又與你們有什麼關係,他又怎會無緣無故地去殺我?想來這次是你多事了吧。”
“隔岸觀火的人,總希望那熱鬧能無中生有小事鬧大,否則自己又如何能尋到趣味或是借到火呢?”蘇復脣角一挑,天然冷峻的臉上浮現一個極淺又狡黠的笑意,“不過,你覺得我會告訴我們打算如何火上澆油嗎?”
蘇薔的確打算從他的口中套一套逸王的計劃,但在看到他剛一開口時那好整以暇的表情時,她便知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他,結果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片刻,道:“你我各爲其主,以後不必手下留情,反正以你這樣的手段,我不會領情的。”
毫不介懷地,他淡然道:“無妨,誰讓我偏巧喜歡救你於水火之中。”
但她卻不希望與他太過糾纏,忍不住勸他道:“你是逸王的人,卻總是壞他好事,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蘇復神色平淡:“我做事,從來不講厚道。”
沒想到他承認得如此理直氣壯,蘇薔好笑,順口問道:“那講什麼?”
他仔細思量了片刻,答道:“心情。”
蘇薔無言以對,突然覺得逸王倒是大心懷,竟能在麾下容得下他這般的人還對其委以重任,若換做是自己,只怕他就沒命講心情了。
兩人又相對沉默了一會兒,蘇薔見他仍毫無給自己簽章的意思,只好催促道:“若是你還繼續磨蹭下去,那我只能先行回去了,下次再來的時候,我會留意打聽一下你是否在輕衣司,若是你在,那我便不來了。”
他這纔看了一眼手中的簽章,道:“就算我方纔立刻這麼做了,你下次不是一樣會躲着我嗎?”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可雖然話是如此,但他還是翻開文書後一聲不響地在上面蓋了個章。
一旦開始行動,他的動作便極快,待蘇薔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將那文書合上並丟給她了。
蘇薔打開看了一眼,不由皺了皺眉頭:“蘇大人,你手裡拿的是你們輕衣司的公章,爲何要蓋在我的名字上面?”
他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手快將簽章蓋錯了地方,難得地露出了幾分愧疚之意:“你的名字太顯眼,我並未看到其他地方寫的是什麼,所以便順手蓋了上去。”
蘇薔徹底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默默地站起來準備回明鏡局再補一份文書,意識到自己給她添了麻煩的蘇復倒也識趣了許多,沒有再糾纏她。
等重新補好一份後,她雖然擔心又會因遇到蘇復而耽擱時間,但卻也不想將自己的差事塞給旁人去辦,只好硬着頭皮又去了一趟輕衣司。
但好在蘇復恰好帶着人打算出門,恰與她在輕衣司的大門相遇了。
蘇復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天生冷峻,所以看不出喜怒來,但蘇薔見其他人神色匆忙而肅然,以爲他們有要事要辦,忙讓到了一旁,但卻不想蘇復卻在經過她身邊時還是停下了腳步。
讓其他人先行一步後,等四下已經沒了什麼人,看起來並不着急趕路的他才緩緩開口:“皇上要召見我,爲的是胡丞相的事。”
蘇薔心下一驚,覺得事情太過突然。
胡丞相當年死得不清不楚,皇帝突然因他的事召見輕衣衛,自然是爲了查清他的死因。
可胡丞相故去了那麼多年,當初胡妃尚在人世都無人提及此事,此時皇帝又怎會想要調查他的死因呢?
難道是有人藉着胡妃的死翻一翻舊賬嗎?
蘇復的眸光深邃,似乎隱着幾分興奮:“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算是樹死了,風也在繼續,又有好戲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