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跌跌撞撞地往朝乾宮的方向跑,幾次差點被自己的裙襬絆倒。周圍的人喊她什麼她都聽不見,只看着那半開的宮門,想着要趕去見那人最後一面。
從香山寺回來的路上她腦子裡一直是一片空白,裙角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上了血,看起來妖嬈極了。紅錦好像一直在跟她說話,但是她都聽不見。
那個被她喚作父皇的人,就要在今天離開了吧?日薄西山,燈盡油枯。
其實,她還想告訴那個人,她的確不是真正的初見公主,這些日子一直在演戲。她是騙子,也是幫兇。他未嘗不知道,只是不揭穿。
她還想說她知道這段時間父皇一直偷懶,不肯去走那鵝卵石的路,所以身子總不見起色。要是多走走就好了。
她還想等他身子好一點兒了做一把軟椅,讓父皇坐着和他們一起打麻將。盧公公的技術越來越好了,幾個嬤嬤也肯定樂意陪他。
她還想說一句,能有人當她的父親,實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腳在朝乾宮的門口絆了一下,整個人就撲在了大殿的地板上。初見頓了頓,僵硬地站起來,繼續往內室走。
朝乾宮裡很安靜。一大羣人跪在龍榻邊,深埋了頭。初見走過去的時候,只看見龍榻之上老皇帝安靜的睡顏。
辛苦了一輩子,謀權謀天下,現在去了,也只是一張蒼老的容顏。那容顏跟林教授很像,只是有更多的皺紋。
“怎麼睡着了?我還有話想說。”初見脆生生的聲音在內室響起,驚得衆人回頭看過來。
季貴妃滿臉淚痕地望向初見,眼裡有掩蓋不住的詫異,但是很快就掩蓋了下去,哭泣道:“長公主,你有沒有將皇上放在眼裡?皇上剛去,你還要攪得他不得安寧麼?”
初見充耳不聞,只越過地上跪着的人,走到了龍榻邊,低下頭去輕聲道:“父皇,兒臣來向您請安。”
隆嘉帝的面色平靜,只是隱隱地有些黑氣。初見眨眨眼,伸手去握他的手。
僵硬而冰冷。
“公主節哀。”盧公公跪在地上,眼裡佈滿了血絲,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地朝初見磕頭:“皇上他…已經駕崩了。”
初見怔了怔,看了盧公公一眼,又看向龍榻上的老人。沉默不語。
空洞的喪鐘響徹了皇宮,壓抑的嗚咽讓身邊的空氣都煩悶起來。各宮各殿都掛上了白色的喪綢,哭泣之聲從皇宮的四處響起。
更多的是爲自己而哭吧,不是爲那一生站在巔峰,最後寂寥死去的男人而哭。只是擔心換朝之後自己的命運,擔心自己的權力與財產。
人都是貪婪和自私的。但是這時候本也很自私很貪婪的初見,卻是抱着膝蓋坐在永樂宮門口,一動不動地呆着。
她覺得很難過,心裡總堵得無法疏散。留了好多話,結果也沒機會說了。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宮,也再沒有去管外面發生了什麼。在這喪鐘聲裡,她還想陪那老皇帝坐一會兒。
“公主。”綠綺紅着眼睛走過來,遞給初見一杯茶:“您…別這樣,先喝口水吧,嘴脣都幹了。”
初見擡頭衝她咧嘴一笑,嘴脣乾乾地都出了血,卻還是很漢子地接過茶杯豪飲一口,道:“我沒事的,誰家走個老人心裡不難受一會兒呢是吧?讓我坐會兒就好了。”
綠綺的眼神卻更擔憂了。
宮道上有宮人來回走動,在這混亂的當口也能聽見很多消息。比如三皇子殿下一回宮就將季貴妃囚禁了起來,以謀殺帝王之罪關押。再比如大皇子畏罪潛逃,刺殺儲君不成被就地處決。
果然是他啊,做什麼事情都是遊刃有餘,乾淨利落。初見輕笑,低頭看着白白的地磚,就這麼坐了很久很久。
當週圍的聲音都安靜了的時候,有人慢慢朝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的,不急不緩。白色的衣角闖進她視野的時候,初見也沒有擡頭,只是吸吸鼻子道:“事情都結束了麼?”
赫連君堯看着門口這縮成一團的傢伙,無奈地嘆了口氣。低身,伸出手,將她抱了起來,往永樂宮裡面走去。
“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你擔心的。我都會處理好。”皇子殿下難得又溫柔了起來,將她抱進內室放在牀邊,然後吩咐紅錦:“拿些跌打的膏藥來吧。”
“是。”紅錦連忙應了,將備着的藥箱抱過去。
“你怎麼知道我摔了一跤。”初見歪着頭看着赫連君堯問。
她跑進朝乾宮的時候,他應該不在。
“初見,皇帝死了,我會是下一任的帝王。”赫連君堯蹲在初見面前,像一個鄰家大哥哥一樣,眼神溫和。然而說出來的話,卻是十二分的凍人。
“所以皇宮裡,不會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初見點點頭表示理解,強大又聰明的三皇子,肯定連御花園裡開了幾朵花都知道。
“我以爲你會哭的。”接過紅錦遞過來的藥,皇子殿下不避嫌地撈起了初見的裙襬,將襯褲推上去露出膝蓋,看着那一大塊青紫,微微抿脣。
初見沒有覺得什麼,只聽三皇子說話,順便享受VIP級皇子擦藥服務。但是這行爲落在紅錦綠綺眼裡,可是連擡頭都不敢了。
女子的肌膚,哪有隨意這樣…好吧雖然是兄妹,但是那也是名義上的。三皇子再怎麼放蕩不羈,也不能…
紅錦與綠綺對看一眼,一個麻利地去關門,一個麻利地去關窗。
“我也以爲我會哭的。”初見淡淡地道:“那個人對我很好,即便很可能知道我不是真的初見公主,他也沒有問過,沒有爲難過我。這樣好的父親,哪裡去找。”
赫連君堯淡淡一哂,沒有反駁她。修長的手指沾了膏藥,輕輕塗在她的膝蓋上。
初見不覺得疼,倒是覺得有些癢。低頭看着面前這人的面容,突然笑道:“皇兄你對我一直很好,但是現在父…皇上他已經去了,我還要繼續做你的皇妹麼?”
赫連君堯的手指輕輕一頓,力道沒控制好就按疼了她。初見齜牙咧嘴地收回自己的膝蓋,憤憤地道:“不就問個未來工作走向麼?你激動什麼?”
一陣沉默,皇子殿下繼續按住初見亂動的腿,一點一點給她將藥抹勻,然後輕聲道:“你是永元的公主赫連初見,這一點不會變的,不管皇帝駕崩與否,以後,你都還是我的皇妹。”
初見一愣。
“盧公公那裡,有皇帝留給你的遺旨和信,等會會送來。我過來只是幫你處理傷口,女子身上不能有疤痕。”
藥抹完了,赫連君堯站起來,接過紅錦遞來的帕子擦乾淨了手,然後習慣性地摸了摸初見的頭髮:“你在這裡沒有親人,我們不是簽了合同麼?以後我會待你如親妹妹,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這話很寵溺,帶了三皇子一貫沒有的溫柔。他的手也很溫暖,像一個可靠的兄長,對妹妹許下了承諾。
我會待你如親妹妹。
初見嘴脣動了動,擡頭看着赫連君堯那張美麗無比的臉,突然就開口問了:“那次在東宮,你生病的時候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聽見了?”
頭頂上的手頓了頓,回到了主人的身側。面前的男子微微一笑,露出好看整齊的牙:“我沒有聽見。”
“這樣啊…”初見撓撓頭,“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
“沈初見。”赫連君堯臉上的笑意沒有變,甚至還輕輕環住了她,身上冷冷的氣息滲進初見的衣裳,讓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剛剛我已經說了我的想法了,我會永遠待你如親妹妹。你可明白?”微微一聲嘆息,這人這樣笨的腦袋,他說這樣委婉的話,是不是對她要求太高了?
初見將頭埋在他的腰間,悶悶地笑了一聲,然後推開他,道:“看來不是沒有聽見,是壓根不想聽見。”
wωω⊕ttka n⊕C〇 大殿裡安安靜靜的,赫連君堯的眼神波瀾不起。只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微笑着的人。
初見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她果真是要悲催一輩子,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不過是喜歡一個人,怎麼也被嫌棄成這樣了呢?好吧,雖然她的確不是傾國傾城,也沒有很好的才華,不會武功,不會女紅,基本上就是廢材一條。但是…
但是被拒絕的這一刻,還是覺得心裡鈍鈍地疼。都這樣久了,發生的事情也不少,她還以爲他至少能對她有那麼一點兒感覺,哪怕一點兒也好啊。
擡頭看過去,完美如玉的三皇子眼裡是自己難看的影子。初見伸手揉了揉臉,點頭道:“我明白了,合同繼續有效,我會做你一輩子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顧我。”
赫連君堯目光深邃地看進她的眼裡去,初見也不躲,一雙桃花眼漸漸卻開始泛紅。
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赫連君堯轉身就往外走,聲音有些沙啞地傳過來:“你明白就好,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