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先生,這首詩很是感傷呢。”
“將軍!將軍!快醒醒,賊人正在攻城,吾等該如何應對!”
“先生,你看這朵荷花燈好看嗎?妾身可是許了願的,不過不能告訴先生,要不然就不靈了,嘻嘻!”
“醫士何在?快召醫士,將軍中箭啦!”
“先生,我們一起去賞雪吧,聽說梅花開了呢!”
“醫士在哪兒!快些來救將軍!”一名親兵扯了嗓子大喊着。
杜吳聽着聲音有些耳熟,然而過了一會兒,再度陷入昏迷中。
“先生,妾在宮中,無一日不思念先生。妾身還是清白的,陛下還小呢,先生勿要嫌棄於我呀!我們一起去折柳吧,我給先生吹笛子,我還會吹壎呢,可惜先生一次也沒聽過,我們以後去世外桃源好不好,先生可是曾經答應過妾身的!”
突然肩上劇烈痛了起來,杜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睜開眼睛,看見湛盧信石跪在身前,正拿着藥粉往左臂上灑,帶着倒刺的弓箭正扔在地上,血跡斑斑。見杜吳醒來,湛盧信石幽幽地說道:“將軍醒了?此箭無毒,將軍且放寬心。”
杜吳定了定神,向遠方望去。城牆上的北軍士兵正在火把的映射下向城外放箭,此時城下殺聲陣陣,依稀還能聽到呦呦的號子聲,夾雜着城門的轟隆隆震動聲。
杜吳終於想起來了,今夜是他輪值,在巡視到章城門時,一名校尉匆忙報告,說有不明武裝攻打章城門,情況危急,他一邊讓親兵手持令牌去北軍營地調兵,一邊率人匆匆趕到城樓上。
夜色之下,黑壓壓一片人影正烏央烏央地叫喊着往城門衝。杜吳連忙下令,分出一隊人馬下城幫着守城門,否則城門一旦失守,城牆上打得再激烈都沒有意義了。此時左右京輔都尉也都帶兵趕到,杜吳直接命令他們就地防守,令弓箭手做好準備,又派人快馬向城中楚王府報信,請求王莽派兵支援章城門,並且分別派人前往其他十一門查看情況,以防賊人聲東擊西。
也許是自己指揮的時候太過顯眼,城下一陣飛蝗射來,杜吳手臂中了一箭,向後一倒,腦袋正好磕在垛牆上,登時就昏了過去。
此時湛盧信石已經將杜吳的左臂包紮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藥箱。杜吳有些疑惑,這老爺子不是已經被封到泰山郡做桃鄉縣侯了嗎,怎麼會出現在此處?正想着,聽得有士兵來報,說是城牆下的攻勢已經弱下來了。
杜吳站起身來,命人將城牆上的火把熄滅,免得成爲敵人弓箭的活靶子。又示意身邊的人噤聲,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城下雖然喊殺聲陣陣,但是明顯聽出來人數並不是很多。杜吳突然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人數少,卻如此大張旗鼓,莫不是聲東擊西之策?
想到這裡,他連忙下令,令守城北軍繼續向下放箭,以防賊人登上城牆,又令左右都尉迅速帶人開門衝殺,待衝散敵軍後迅速繞城一圈探查敵情。
左右都尉領命而去,杜吳靠在城牆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城門大開,城內的騎兵衝了出去,城牆上的北軍士兵終於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不一會兒,城牆甬道傳來了登登的腳步聲,大家一下子警醒起來。杜吳揮了揮手,讓諸軍各司其職。手臂擡得有點高,拉動了左臂的傷處,他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稟將軍,北軍各營已經到位,請將軍下令。”
“驍騎營一分爲二,從章城門出,分左右沿路巡防城門,我已令左右都尉先行前去,汝二人儘快與其匯合,巡防完畢後速來報我。”驍騎營正副校尉領命匆匆而去。
杜吳又分兵一小半把守章城門,自己率領大隊人馬騎馬出城,追繳賊人。
來大漢六年,這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帶兵出戰,這讓杜吳有些緊張,可是職責所在,他逃不掉。這次衝擊城門事件如果找不到罪魁禍首,那等待他的將是廷尉的親切慰問甚至御史大夫的彈劾,到時候就算是大司徒孔光都無法爲他脫罪了。想到這裡,杜吳不由地一提繮繩,戰馬嘶鳴一聲,快速向前奔去,衆軍也加快了行軍速度。
太乙山,又是太乙山。
杜吳望着這個曾經留下足跡的大山,不禁感慨萬千。當時就是在這裡,他知道了自己寄居的府邸乃是王莽的大司馬府。低調的王莽換了匾額,讓當時的杜吳以爲自己只是結識了一位長安城裡的土財主。直到那天他在王獲口中得知真相後,那種遍體生寒的感覺至今仍舊記憶猶新。
此時已經接近子時,天空灰濛濛的,一顆星星也沒有,看起來就像要下雨一樣。杜吳腳踩雙馬鐙,儘量讓身子矮一些地穿過一片樹林。纔剛出了林子,就看見對面烏泱泱的站着一隊人馬,領頭的大漢滿臉絡腮鬍子,正是那王麻子,手持一柄大斧,見杜吳出來,一提繮繩,那馬兒便衝了過來,王麻子單手抄起斧子,藉着馬勢用力劈了下來,杜吳只覺得眼前一黑,雙腿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啊的一聲坐了起來。
是個夢啊,杜吳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就聽得身邊的琵琶也湊了過來:“先生,先生,您是不是做了個噩夢?”
杜吳點點頭,拍了拍琵琶的肩膀,讓她乖乖躺下,自己靠在了牀上,習慣性地想掏根菸抽,摸了一下身上穿的漢代睡褲,苦笑了一下,便又躺了下來。
已經是第三個晚上做噩夢了。琵琶有些心疼杜吳,小貓一樣地靠了過來,蜷縮在杜吳懷裡,也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靠着。
如今已是居攝二年的八月份了。都說七月流火,八月的天氣已經變得很是涼爽了。明天就是祭月節了,也不知道今年的祭月節紫蘇還能不能來府裡過節。四歲的劉嬰已經做了兩年皇太子了,聽說這個冬日紫蘇就要嫁過去做太子妃了,杜吳得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他答應過王宇要好好照顧紫蘇,不讓她嫁入皇室,然而這事終究不是他說了算的。那天杜吳一個人在王宇的墳前坐了很久,卻一句話都沒說,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王宇。
待到天色快暗下來,菜伯收拾了祭奠用品,上前攙起了杜吳,說道:“先生,咱們該回家了。紫蘇小娘子的婚事豈是先生能做得了主的,您能護她兩年平靜生活,已是極其不易了。回家吧,少君還在家裡等着您呢。”
菜伯是杜二的遠房親戚。當初杜吳剛從大司馬府搬出來,買了清風樓旁的小院子,便讓杜二幫着找個管家,一來也能照料一下家裡的生活,二來自己畢竟已經是比千石的丞相長史兼鎮北將軍,需要有個謁者了。
杜二對此事極爲上心,第二天便帶了菜伯前來,說是自己的遠房親戚,曾經跟着大軍北征匈奴,後來因傷退伍,卻連一個首級都沒得過,生活過得也是極爲悽苦,還是靠杜二的接濟才勉強活下來。
菜伯一見杜吳,納頭便拜,杜吳見他的鬍子都有些花白了,不禁唏噓不已,連忙攙扶起來,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就接納了菜伯,如今一晃已經快兩年了。
天黑下來了,一個頭戴斗笠的漢子看了看遠去的杜吳的馬車,雙手按了一下有些痠麻的膝蓋,悄悄離開了王家陵園。
杜吳其實早就知道自己被跟蹤了,或者說他一直有這樣的一個第六感。下落不明的雙肩揹包,被人動過手腳的朝代歌,以及朝堂上時不時地被彈劾,都讓他謹小慎微地過着在大漢的每一天。只是最近已經做了三次噩夢了,第一次夢見的是血淋淋的王獲,第二次是看不清臉的王嬿,今晚又是滿臉絡腮鬍子凶神惡煞的張麻子。
想到這兒,杜吳又想起當初那幾只藍眼睛的兔子。雖然後來王莽不顧紫蘇哀求,將所有兔子全部殺死焚燒,但是杜吳撒出去的人手一直沒有找到張麻子的蛛絲馬跡,這讓他有種想要迫切組建一個情報部門的衝動。沒有情報部門,在這個陌生的大漢,自己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還是那種被剝光衣服的羔羊。
琵琶看杜吳不說話,便開口問道:“先生,明天就是祭月節了,妾身想把紫蘇小娘子叫來一起做月餅吃,熱鬧熱鬧。宰衡搬進了楚王府,二公子還在爲老太君守靈,小娘子只有來我們這兒纔開心些,大黃也好久沒見她了。”
杜吳摸黑在琵琶鼻尖上颳了一下,嘆了口氣說:“就依你說的辦,到時把高良薑也叫來幫忙,你們多做點月餅,回頭讓高良薑給他老孃帶回去一點。”
琵琶點點頭,摟着杜吳的胳膊問道:“先生,您夢見了什麼啊,嚇了妾身一大跳。”
“沒什麼,睡吧,把被子裹好,這個時節的蚊子實在太兇了。”
杜吳閉上了眼睛,腦子裡卻像跑馬燈一樣閃現着不同的畫面。有高樓大廈,有紅綠燈,有自助餐廳,奇怪的是自助餐廳里居然有雕胡飯,坐在主賓位上的陳湯舉着啤酒杯在跟王莽划拳,王獲喝得醉醺醺的,正託着高良薑的杯子使勁灌酒,紫蘇在跟琵琶搶蛋糕吃,小臉上全是白色的奶油,笑吟吟的王嬿正拿着紙巾給她擦臉,杜吳喝了口酒,咂摸了一下嘴巴,咧着嘴笑了。
這夢,真好。
居攝元年四月,衆安侯劉崇在宛城起義,率百餘人攻擊宛城,卻連宛城的城門都沒攻進去。國相張紹在內的百餘人全部戰死,劉崇被五牛分屍。王莽震怒,勒令羣臣互相檢舉揭發。威壓之下,張紹堂弟張竦進京自首被赦免,封淑德侯。劉崇遠親劉嘉誣告嚴鄉侯劉信,被封帥禮侯,其七子均封關內侯。衆官員苦苦勸諫之下,劉信免於一死,被貶出京。
居攝二年春,西羌首領龐恬、傅幡率遊騎兵攻打西海郡,西海太守程永棄城逃跑,龐恬兵不血刃佔了西海郡。王莽大怒,在全國畫下海捕文書抓捕程永,程永無路可走,投井自盡。王莽派護羌校尉竇況出兵西海郡,準備收復失地。
杜吳迷迷糊糊地想着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聽得隔壁坊市的公雞開始打鳴了。杜吳伸了個懶腰,躡手躡腳爬起來。今天是大朝會,應該會商議羌地糧草轉運的問題,這都快半年了,竇況還沒有捷報傳來,王莽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來到大漢七年後的祭月節,就在一個如此普通的早晨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