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時辰剛過初更,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皎潔的月光下,高良薑騎了一匹良駒,正慢悠悠地往柳條巷走。他現在是宰衡的座上賓,平素出入楚王府如履平地。而每每想到那個上元節在西市尾隨杜吳的場景,高良薑就有些唏噓。自己如今已經不是當初的窮小子了,可是他仍然住在柳條巷。宰衡生性多疑,夫子可謂是他的頂級謀士了,然而長史府仍舊被監視得死死的,僅自己知道的就有十幾人,更遑論不知道的了。因此高良薑在獲得宰衡賞識後明智地選擇了繼續住在柳條巷,並且沒有將箇中原委告訴母親。
剛過了兩條街,高良薑看見太一祠前蜷縮着一個乞丐,髒兮兮的看不清模樣,不由得心生惻隱,打馬向前湊了湊。
那人見一匹高頭大馬直直地奔了過來,慌忙往旁邊一躲。高良薑微擡馬鞭,問道:“你是何人?無家可歸嗎?不知道現在是宵禁時間嗎?”
那人單手稽禮:“貧僧乃是化外之人,今日傍晚纔到長安,本來想找個方外之地借宿,沒想到這太一祠夜間大門緊閉,貧僧只好在門前湊合一下,如若衝撞了施主,請見諒。阿彌陀佛。”說罷誦了一個奇怪的號。
高良薑猛地想起夫子曾經說過西方有國名天竺,產一種宗教,叫佛教,他們的教徒就喜歡誦讀阿彌陀佛,於是跳下馬來,問道:“你可是比丘?”
那和尚沒想到還能有人知道佛教,心下大喜:“貧僧正是比丘,敢問施主如何得知佛教的?”
高良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一個真正的僧人,此刻困擾他好長時間的那個詞再次涌上心頭:“那你可知着相了是什麼意思?”
那和尚沒想到會在長安能聽到這麼高深的佛教用語,誦了一聲佛號,說道:“施主從何得知着相這個詞語的?”
高母吃了一塊月餅後便去休息了。高良薑服侍好母親後,拎了一罈柏葉酒來到前廳,就着從夫子那裡拿回來的飯菜,招呼那和尚一起坐下。
“還未請教先生尊號?”
“貧僧法號廣白。”
高良薑打量着眼前的廣白和尚。此時的廣白剛剛洗了一把臉,亂糟糟的頭髮也沾水梳理了一下,根根直立,猶如刺蝟一般。許久沒有打理的鬍鬚胡亂地橫生豎長着,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似能看透人心一般。廣白身材中等,體型偏瘦,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
廣白見高良薑打量自己,他也開始打量起對方。只見高良薑眼眶深邃,高鼻樑,尖下巴,兩道劍眉英氣勃發,一看就不是等閒之輩。不由得讚歎一聲:“施主生的好相貌!”
高良薑拱拱手,給廣白斟好了酒,開口問道:“何爲着相,還請先生教我。”
廣白沒有回答,再次問道:“着相乃是出自我佛家經典《金剛經》,請問施主是從何得知着相這個詞語的?”
高良薑回道:“實不相瞞,是在下的夫子一次醉酒的時候偶然說出,我當時覺得奇怪,想問個究竟,可是夫子卻大醉過去。第二日我去問他時,他卻說是番邦微言,不必窮根究底。”
廣白微微蹙眉:“尊師所言不虛,佛教本就發於天竺,比起大漢確爲番邦,只是尊師口氣大了一些。《金剛經》有言: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又言:諸衆生無復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尊師所說的着相就是當真。一切相都是緣起不實在的,想着也着不上,如水中月不可撈摸。”
饒是高良薑聰明如斯,想了半天也是沒想明白。其實這也怨不得他,佛教此時剛剛東傳,很多教義本就不太適應大漢的語言,還有很多經典沒翻譯過來,要不然怎麼會有玄奘西行取經的故事,還不是因爲直到唐朝時翻譯過來的經書裡仍然有很多是錯誤甚至自相矛盾的。而杜吳雖不是佛教徒,卻在國學方面頗有涉獵,佛經自然也是看了個遍,些許佛教用語還是輕鬆脫口的。
見高良薑迷糊着,廣白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有一場機緣,便稽首道:“還請高施主發善緣,能在合適的時機引貧僧拜見一下尊師,不知方便否?”
高良薑腦子快速轉了幾下,說道:“夫子在朝廷任職,平時忙於公事,閒暇時間較少,先生可在寒舍先行住下,待明日在下通稟之後,再來回復,可好?”
“如此便有勞施主了。”廣白站起來誦了個佛號。
高良薑似笑非笑道:“我觀先生非常人也,先生可有何過人之處?在下現在楚王府做事,若先生有些手段,在下願意引薦先生見當今的宰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衡,他老人家若是願意見你,先生想要傳教可就輕鬆多了。”
“謝施主饋贈,貧僧想等見過尊師之後再行決定可好?”
“一切聽先生的。”
中秋後的第三天下午,楚王府的謁者手持聖旨匆匆離開,半個時辰後,杜吳跪在自家院子裡領到了率民伕運糧西海前線的任務。唯一的好消息是,王莽聽從了匡鹹的建議,命陳勳做杜吳的護衛隊正,率五十人跟隨杜吳出征,並且嚴令一定要保護好杜吳的安全。
長史府立刻忙碌了起來,選家將,保養盔甲,給馬匹準備精飼料。琵琶流着淚給杜吳準備各種耐放的乾糧。兩年的平靜時間,讓她無比滿足。可是越滿足就越害怕杜吳會離開。如今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她再也控制不住,將自己鎖在房間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杜吳也不知道怎麼去安慰琵琶,離出征的時間還有兩天,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之前一直想要組建卻並沒有成型的情報隊伍需要在走之前安排好合適的人手去管理,家裡只有琵琶,一個妾無法撐起長史府,需要有人在背後照應着,而這個人絕不可能是王莽。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弟子高良薑。杜吳越發覺得上次的朝代歌被動了手腳的事情是高良薑做的,雖然事後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因此自己走後一定要防止高良薑從琵琶口中竊取一些機密信息,尤其是關於自己的。想到這裡,杜吳不由得一陣慶幸,幸虧當初謹慎,沒有將自己的來歷告訴琵琶,否則以那個丫頭的個性,很容易被騙的。
正胡思亂想着,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高良薑來了。
杜吳看着眼前笑吟吟的高良薑,心中一陣嘆息。前日筵席上林蘭和匡鹹的話再次迴響在他的腦海。如今果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現在的高良薑已經成爲楚王府的座上賓,甚至隱隱有了進入朝堂之勢。
“夫子,弟子此次前來,是有一事向夫子稟報。前日月圓之夜,弟子離府歸家途中,在太一祠救了一位天竺比丘,那人身心俱疲,已在我家歇了三日。他想面見夫子,探討佛教精義,不知夫子現下可有閒暇見他?”
杜吳很是吃驚,他沒想到真的能在大漢遇到最初的佛教傳播者。當下也是起了興趣,問道:“人在何處?”
高良薑指指門外:“現在大門外,弟子特意讓他等候。”
“且容我更衣,你將他引至前廳待客。”杜吳說完便進了後宅。高良薑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廣白其實挺鬱悶的。滯留在高良薑家三日,卻被兩次請到楚王府,一開始他還將王莽認成了杜吳,張嘴便來了一句:“阿彌陀佛,弟子廣白,以我相,參見菩薩。”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剛要起身迎接廣白的王莽住了腳步,疑惑地看着高良薑。見高良薑也一臉懵逼地看着自己,王莽意識到自己可能遇到了高人。
廣白見對方無應答,還以爲對方高深莫測,在考校他的佛法,於是再次開口道:“阿彌陀佛,弟子廣白,以人相,參見菩薩。”
王莽更懵了,他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況且自己也不是什麼勞什子菩薩,好在他久歷宦海,早就達到了唾面自乾的地步,笑吟吟地迎上來:“聽門客說先生大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請坐,請坐。”說着殷勤地拉起廣白乾枯的手,親自引到東席,分賓主坐下。
此時高良薑趕忙介紹,廣白才知道自己見到的不是杜吳,而是宰衡王莽,心下略有不快,眼中一抹陰霾之色一掃而過,卻被王莽盡收眼底。
幾個月了,雖說現在王莽權勢滔天,也有不少親信在他授意之下鼓吹即真,但是仍有不少反對聲音。連日來,王莽找人做的幾個圖讖接連被人識破,連高良薑也有些束手無策,因此近日一直在找尋新的圖讖之法。前日聽高良薑說救了一位異教徒,心癢難捱,當即安排見面。如今見這人雖面容清瘦,卻滿嘴天言,雖不曾言之乎者也,卻仍讓人聽得雲裡霧裡,這不就是僞造圖讖祭表上天的最佳人選嗎?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令下人準備筵席款待。
廣白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再加上對方對佛經一竅不通,不由得有些泄氣。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這座矮檐的主人乃是當今大漢的最高統治者。
打定了主意,王莽對廣白更是殷勤備至,親口允諾,若廣白想在大漢傳經,他可以令人爲廣白修建廟宇,弘大佛法,只是有一條,要爲己所用。說這話的時候,王莽舉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他。
其實廣白乃是大漢子民,俗家姓椒,乃河北名士椒欽後人。武帝時,椒欽位列九卿,還讓自己的兒子娶了李廣利的二女兒,與貳師將軍李廣利結成了親家。後來李廣利因其妹妹李夫人得寵,又遠征大宛,被封海西侯,椒家一時風光無兩,子孫遍佈河北各地。
徵和三年,李廣利出征匈奴前與自己的親家也就是丞相劉屈氂密謀推立李夫人之子劉髆爲太子,後事發,劉屈氂被腰斬,李廣利投降匈奴,李家被滅族。覆巢之下無完卵,椒家也被波及,家主椒欽被殺。經歷此劫,族人也紛紛更名改姓,四散逃亡。當時廣白的曾祖剛滿一歲,被兩個家將趁着武帝徵發西域之時偷偷帶入涼州定居,靠着一點財產度日。到了廣白這一代,家中早已無隔夜之米,廣白外出流浪餓暈,被一位天竺僧人所救,從此開始了研習佛法的生活,那年廣白十二歲。三年後天竺僧人病逝,臨死前囑託廣白一定要將經文傳至大漢的國都長安。廣白不敢違拗,便一路東行,不料途中落水,爲獵戶所救,做了幾年上門女婿,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只可惜孩子八歲時被猛虎襲擊身亡,妻子接受不了打擊,追隨愛子而去。廣白一夜間滄桑了十歲。安葬完家人,廣白已是孤家寡人,偶一日收拾屋子時看到已落滿灰塵的經文,不由得想起當初師父的囑託,便舍了家宅,一路上託鉢行乞,到了長安,已是黃昏,這纔有了路遇高良薑那一幕。
好在王莽雖然急切,但是禮下於人的態度還是有的,便讓廣白暫居高良薑家,日後再做區處。廣白捱不住,再三要求見杜吳,高良薑得到王莽首肯之後,才帶廣白來了長史府。
時值午後,天氣已然有些微涼。廣白跟在高良薑身後進了長史府。他原以爲長史府應該很大的,沒想到也只有兩進院子,區區十來個人而已。便這十來個人,還有五六人身着甲冑正在收拾兵器,看樣子是要遠行。
進得前廳,只見一人,一襲青衫,頭戴冠幘,內穿赭色中衣,極爲樸素。雙目炯炯,面如冠玉,舉手投足間有一股風流之姿卻無浪蕩之色。面露憂鬱,神情泯然,又有超然神態,觀之不似大漢人物的氣度。廣白看得呆住了,竟然忘記了行禮。
杜吳也在打量着這個僧人。只見他身穿普通麻衣,左手託着鉢盂,右手並無禪杖。形容枯槁卻精神矍鑠,面有哀色卻掩飾極深,步伐矯健,身軀瘦弱,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便趨步向前,稽首道:“在下不知大師光臨,有失迎迓,請見諒。”
廣白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自己爲大師,心中一暖,鼻頭一酸,差點滾下淚來:總算遇見識貨的了。
於是單手行禮誦了個佛號:“阿彌陀佛,小僧廣白,見過長史大人。”
高良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夫子絕對懂得這勞什子佛教,看那廣白激動的樣子,就知道是遇到知音了。果然聽得夫子說道:
“經書有云: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是故須菩提!菩薩應離一切相,在下以本我相見,大師何故以官職相稱?”
廣白一喜:“非人,非己。官職是你,名字也是你。小僧心中無官,區區稱呼,讓長史大人着相了。”
杜吳笑道:“非也,非也。世尊曾言:凡所有相,皆爲虛妄。既爲虛妄,何言着相?因此着相的並非在下,而是大師啊!”
廣白反覆思索了起來,良久,他居然跪了下來:“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啊,小僧許久無法堪破魔關,今聽得上師一言,茅塞頓開,解我多年困惑。懇請上師收弟子爲徒,弟子發願,服侍上師左右。”
杜吳趕忙上前扶起廣白,心下也是一陣感慨。此時的大漢佛教剛剛傳入,既沒有白馬馱經,又沒有玄奘西行,自己用後世研習了千年的智慧來降維打擊他,並非自己有慧根悟出來的,說起來真是慚愧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