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我明白了,不管在一起多久,就算一輩子拴在一起永不分開,這樁婚姻都不會如我的意願。”
裴瞻望着月空,聲音一點也沒有含糊。
傅真道:“可你當初不是還說,只要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嗎?現在你不滿足了?”
她也不是非得提這些舊話給他添窘,主要是他這態度前後矛盾。
“正是。”裴瞻望着那彎月亮,“當日我乍見你回來,全是歡喜,不惜動用了些手段,讓你心甘情願自投羅網。成親那夜,我一夜沒閤眼,滿心相信你這一生就是我的。
“哪怕你再三跟我劃清界限,我都不以爲然,我相信時日一長,你總會看到我的不同,總會發現我不再是當年你看到的那個彆扭又呆板的孩子,你總會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男子。
“然而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你就給自己畫了線。你從來沒想過改變心意。
“我低估了你的心性,你在徐胤以笛聲引誘你現身時你絲毫不受其亂,在他向你吐露心意時,提及你們過往那麼多回憶時,你半點也不受其擾。
“徐胤蠱惑過永平,蠱惑過榮王妃,蠱惑了何羣英和太子,詭辯功底不可謂不深。
“當我每次都不由自主擔心你在他面前會有所動搖時,你卻永遠都有着超出我預料的堅定。
“你讓我看到了更深一層的你——不瞞你說,這樣的你讓我陷得更深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卻又更爲絕望。
“不管身處何等境地,你永遠是你自己,你打定的主意,沒有人和事可以動搖的。你能對與徐胤的過往斬釘截鐵地拋去,那麼對於本來就沒打算接納的我,自然也不會接納。對於這樁你認定爲權宜之計的婚姻,同樣不會想繼續。
“就像你說的,兒女情長之於你,就是錦上添花。我立的那些戰功,或許對許多人來說很了不起,可是卻仍然打動不了你,因爲你看中的根本就不是這些。我就是踏平了整個天下,你看不中我,就還是看不中我。”
這是傅真第一次聽到裴瞻說這麼長的話,吐露如此之深的心聲。
愧疚從她心底涌了上來:“其實這幾個月我在裴家過得還挺開心的。”
頓一頓,她又道:“你也不必如此,徐胤怎麼能跟你相比?這是不同的情況,不能放在一起比較的。”
她承認自己的確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樁婚姻往長久的方向考慮。
可是聽完這番話,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爲何開始浮沉,一點也不像當初那樣十拿九穩。
“當然可以比。”裴瞻眼中有熠熠光芒,“我問你,如果我不答應合離,那你還會在裴家住下去嗎?你會順從我的意思,繼續和我做夫妻嗎?”
傅真別開雙眼,撿起一片臺階上的落葉,在手裡撕扯。
“不會。”
在哪裡住,傅真是無所謂的,可裴瞻沒必要爲了她賠上一輩子。
“那你心裡,對我可有一點不同?”裴瞻把她的臉掰過來,“你和徐胤曾經有過那麼多難忘的回憶,你很明白什麼樣是心動,那你對我心動過嗎?”
傅真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直白的問話。面對他直直的目光,她緩慢的把臉垂下了。
她從始至終都很明白自己成這個親爲的是什麼,縱然對他有無盡的感激,卻也從未混淆過感激與心動。
裴瞻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收了回來:“你的沉默就是答案。既然你未曾對我有一絲一毫的心動,我執着挽留你又能有什麼結果?”
傅真無聲張了張嘴。
裴瞻緩聲道:“本來我以爲哪怕你不喜歡我,能夠跟你一輩子在一起,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可聽完你和徐胤說的話後,我發現不是這樣。
“比起和你相守,我更想得到你的心意。我自然也有辦法做到不和離,可那樣的話,就等於是拿着一紙婚書禁錮了你。
“當初娶你的時候,我已經用上了卑鄙的手段,如果我再自私地綁住你,我也會瞧不起我自己。”
說到這裡,他緩慢地站了起來,臺階之下的他背光而立,巍峨得如同一座陡峭的山峰。
“所以,明日一早,我們來籤文書。”
傅真情不自禁跟着站了起來。
她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瞻,呼吸都屏住了。
今夜的月光實在是太溫柔,明明面前是個英挺又霸氣的男子,此刻說出來的話卻全然不見了素日的凜冽之氣。
她所認識的人全部都是將門子弟,就算當中也有許多人曾經讀過書,卻從未有一人如徐胤那般才華橫溢。
在西北大營裡,徐胤的才氣,的確讓人難以忽視。
傅真喜歡聽他就書本里的內容侃侃而談,也喜歡那些與他在黃沙裡縱馬疾馳以及月下漫步的日子。
戰爭以外的大多數美好的時刻,都是她在和徐胤一起度過。
她無法否認自己對徐胤上過心,她也的確知道自己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會是什麼樣子。
對於裴瞻——根本談不上有沒有心動,因爲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毋庸置疑,裴瞻所建立的赫赫戰功,還有這些日子與自己並肩作戰,查案破案的表現,足以證明他的出色。
如果說徐胤是讀書人中的佼佼者,那麼裴瞻絕對是武將之中新一代最矚目的存在。
除了才幹,裴瞻也擁有能夠激起少女們春心的先天條件,他高大英武,長相結合了裴昱和裴夫人的優點,五官俊朗而英氣勃勃。
關鍵是,他那樣英勇而正直。
所以當初那些排着隊想嫁給他的小姐們,並不見得是衝着他的家世和將軍夫人的身份而來。
然而傅真最初根本沒有把他當成同輩人,後來隨着案情的進展,她的心思全放在正事上,也無暇分心去想這些。
此時他把一顆心剖得這樣明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當初他費盡心機讓自己入套,簡直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也毫不避諱自己手段“卑鄙”,誰能想到他,如今放手會放得這麼幹脆呢?“你是說真的?”她問道。
“當然。”裴瞻平靜地對上她的目光,“我裴瞻雖然不是什麼好人,說出來的話,卻還是做得到。
“當初我娶你手段不夠光明,但是現在,我要堂堂正正放你走,做件磊落之事,不讓你看不起我。”
傅真喉頭輕咽。
“天色不早,回房吧。”不等她有所迴應,裴瞻就把目光投向了夜色,“我去讓人把被褥搬出來,明日一早,你只管等着文書就是了。”
說完這些話他就轉身跨過了門檻,將軍的步伐邁得如此乾脆,如同在戰場發號施令,秋風輕拂的庭院裡,很快只剩下樹葉沙沙的聲音……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又要搬出正房,在裴瞻一聲令下後,郭頌他們搬被褥的動作還是十分迅速。
傅真跨入房門時,他們剛好抱着被子枕頭出門來。
郭頌打發兄弟們先走,停下來說道:“將軍從小就不太會說好聽話,他小小年紀又去了西北歷練,他要是說了什麼惹少夫人您不開心,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屬下我跟着將軍多年,少夫人您是唯一一個能讓他牽腸掛肚到茶飯不思的人!”
傅真扯了扯嘴角:“是麼。”
“屬下還能撒謊不成?”
郭頌說着看了一眼外頭,“將軍還在耳房裡等着我,我先過去!”
傅真目送他走了,來到空蕩蕩的榻前,拿起遺落下來的一把扇子看了看,然後又丟回榻上,走進拔步牀裡躺了下來。
夜已經很深了,屋裡少了一個人,竟然像少了所有人似的,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
裴瞻站在窗前,剛好能看到正房的門庭。
一直到對面燈火全熄,他才離開窗前,和衣倒在牀上。
這樣的夜裡,有誰能夠安眠?
傅真在往常起牀的時刻下了牀,剛剛好用完早飯,郭頌就頂着一張震驚的臉過來了。
“少夫人!”
“怎麼了?”傅真捧着一杯茶坐在榻上,平靜地擡頭看向他。
郭頌手裡拿着一張紙,平時提着幾十斤重的長槍紋絲不慌的雙手,此刻如同篩糠似的顫抖起來:“少夫人,將軍犯了天大的錯,您打他一頓,或者罰他半年不許回屋,再不濟趕他出去都行,爲何要作此絕情之舉?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您何必如此啊!”
傅真接了他手裡的紙看過,果然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的和離書,她說道:“他沒有犯錯,是我不想過了。大夫說我生不了孩子,我又不想給他納妾,總不能讓他斷了香火吧?”
在昨夜之前,對於這樁婚姻最終該如何處置,她從來沒有動搖過最初的念頭。
不管在此之前裴瞻有多麼像個大男人,在傅真腦海裡的形象,卻還是他小時候爲了一串糖葫蘆能哇哇大哭的幼稚的樣子。
你看他爲了拐她成親,竟然想出了那樣的法子,這難道不是幼稚的另一個佐證?
所以長久以來,對他的各種撩撥行爲,傅真往往都是一笑了之。
但今天——所願所想進行得如此順利的今天,不費絲毫力氣就得償所願的今天,她卻笑不出來。
不但笑不出來,就連手上這張輕飄飄的文書,都好像變成燒紅了的石頭一樣,沉甸甸而又燙手起來!
“您說的是真的?”郭頌又怪叫起來,“可是將軍說,錯的是他,他說他,說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他見異思遷看上了別人,說他對不起您!您怎麼說的跟他說的不一樣啊!”
傅真把頭擡起來,隨後斥道:“別瞎說,他何時見異思遷?原因分明在我!你不要信他。”
她豈會不知道裴瞻這是在拿他自己的名聲替她開脫?
他想搶着當這個壞人?
這個傢伙,真是想得美。
“恐怕已經晚了,”郭頌攤手,“將軍已經去見了老爺太太,這個時候說不定都跟他們坦白了。”
“什麼?”傅真當下站起來,“他這就說了?”
分明鐵了心要和離的人是她,這怎麼他比自己還着急了呢?最起碼也等她把這文書給簽了再去吧?
“是呢!方纔打發屬下過來,他自己就往老爺太太那兒去了。”
傅真牙關一咬,抓起那張文書拔腿出了門!
……
正房裡裴昱和裴夫人剛接到裴睦即將歸府的消息,夫妻倆吃完飯正嘮着嗑,裴瞻就來了。
夫妻二人頓時把茶放下,爭分奪秒反省最近可有招惹他的地方,哪知道他一進門就說他要跟傅真散夥!
裴昱雙手一個不穩,茶盅側翻了半盞茶出來:“你說什麼?!”
裴瞻面不改色心不跳望着他們:“您沒聽錯。和離書我已經讓郭頌拿去給她了,這會兒她應該簽好了。
“接下來府裡要搬送她的嫁妝,多有驚擾,還請您和母親迴避着些。
“此外,我的婚事雖是我一手操辦,但就跟當初成親一樣,有些章程馬虎不得,我岳母那邊,還請您和母親前去走一遭,把話說開——”
“混賬!”裴瞻話沒說完,裴昱就拍着桌子跳了起來,然後指着他道:“你們是拜過天地的,啥事都沒出你敢給我散夥?!”
裴夫人也站了起來:“你這是胡鬧什麼?老孃老早就把醜話給你說在前頭了,咱們家只信奉一生一世一雙人,敢給我做那半道撂挑子的事,你就給我滾出家門去!”
裴瞻默了一下,緩聲道:“我與她已經達成了共識。她也是這麼想的。你們反對也沒有用。”
“你這個不肖子!”
裴昱二話不說衝了過去:“給你三分顏色你就狂了起來!這兒媳婦智勇雙全,滿天下能有幾個?你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當初你要死要活的娶進門,如今你說不過就不過了,我豈由得你亂來?
“我先打斷你的腿再說!”
傅真堪堪到了門下,見狀一個箭步上去擋住了他倆:“大將軍住手!”
裴昱頭一低,回頭看了眼夫人後又看向她:“你叫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