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員外是個很樂觀、很風趣的人,在王爺面前自然收斂,但在陳大彬面前就隨便多了。他是陳知縣的弟子,拜師多年,見過小時候的雲兒。小孩子變化大,他在工部任職之後不常去遵化,相隔數年,自然是不認識雲兒了。雖然他比陳敬還大了兩歲,卻對雲兒一口一個師妹地叫,弄得雲兒怪不好意思。陳大彬來京師就住在內兄周掌櫃家裡,經過珍寶案件,馬大人也算是認識了周掌櫃。本來他就是個開朗的人,就廣開言路了:“師傅,您沒覺得今天王爺、福晉有點奇怪嗎?”
“王爺怎麼奇怪了?”陳大彬問道。
“您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王爺夫婦都是佛門弟子,對外的處世之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對師妹的態度有點好的過格。看福晉的意思不象是要人師妹爲義女,而是……”
“馬員外的意思瑞王爺和下官拉幫結夥了?”陳大彬調侃道。
“非也!福晉之意不像是要認雲兒師妹爲螟蛉義女,而是……”
“下官不知道馬員外是什麼意思。”
“您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福晉是什麼身份,第一次見面就對雲妹妹這麼熱情,又是單獨談話又是贈送新衣服的。弟子的意思是您要有個準備。”
陳大彬一下子就明白了馬平是在說什麼,他也有這個揣度。長嘆一聲,說:“如果雲兒真的給王爺看中了,真是不好拒絕。咱們惹不起呀。可是我根本沒有把女兒送進王府做妾的想法。”
“弟子當然明白,親王娶側室都是得太后頒佈懿旨,當今太后的懿旨跟皇上的聖旨有什麼區別?違抗懿旨的後果是您能承擔得了的嗎?不但是您一家,周先生一家,還有您兄長的府上、您侄子的一家,乃至開封老宅的二百多口人都得人頭落地。王爺看中了師妹,您可以拒絕,因爲他這人是有名的仁善,但是納側室必須有太后的懿旨,您能卷太后的面子嗎?您是覺得自己的腦袋長得很結實吧?依弟子看,您只能答應。雖然您跟王爺認識的時間比跟弟子認識的長,但平時接觸的次數反而不如弟子。對他的脾氣、秉性也不甚瞭解。弟子可以打包票地說,瑞王爺這個人的人品相當不錯,是皇室宗親中最仁善的一位。就是年齡上大了一些,他納師妹爲側福晉,純粹就是爲了子嗣。佟氏福晉和王爺成親快二十年了,至今沒有孩子,心裡急得很!如果師妹過門就給王爺生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會身價大漲……”
“等一等、等一等!我說馬員外,您怎麼會認定了瑞王爺要雲兒給他做側室呢?天知道你在想什麼!”
“嘿,我想什麼?沒跟您說王爺和福晉的態度不一般嗎?可能王爺沒這個意思,他把雲兒當晚輩看了,可是福晉的表現那不是太明顯了嗎?福晉和王爺成親十八年都沒有生育,就算是不給自己着想,也得給王爺着想吧?哪一位親王千歲沒有十個八個的女人給他生十幾個孩子?她和太后的關係相當好,每個月都要進宮給太后請安,請安的時候順便跟太后說那麼一句,太后肯定不會駁她的面子。”
陳大彬心疼得渾身的血都要凝固了!雲兒是他們夫妻唯一的愛女,是掌上明珠,嬌生慣養長大的,怎麼能去那種地方受拘管?一般家庭的滿人規矩就很大,那是個什麼地方?一入侯門深似海,孩子能受的了嗎?
“你不知道雲兒的脾氣秉性,沒人惹她怎麼都好,如果欺負到頭上,立刻就口角鋒芒,得理不讓人。實在是不適合給人做妾!哪一個小妾不是低眉順眼的任主子欺凌?她行嗎?再說了,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的女人與人做妾!女孩子一輩子只能嫁一次,出嫁的時候連件大紅嫁衣都不能穿……”
“師傅啊,弟子知道您不止是心疼師妹這方面的事,是您心裡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就是前些年……”
馬平要說的是多爾袞、多鐸兄弟帶兵血洗江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民族大清洗。那是漢人的恥辱,更是讀書人的恥辱!可是現在現給師妹說婆婆家也來不及了,只能憑命由天,瑞王爺再和氣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千歲,小胳膊豈能擰過大腿?
“弟子看這樣行不行?問一問師妹自己的意思。”
“不可!萬一人家沒這個意思,那成了什麼事了?”陳大彬一臉的愁雲,他想得很多、很遠,以自己的官職,雲兒進了將軍府,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妾,連側室都不挨邊兒。進得王府,就算生了兒子,也是正室夫人代爲撫養,王爺高興,就喜歡個三年五載的,不喜歡,新鮮幾天就撂開手。如果正室是個心思毒辣的,那就說不定連命都沒了。低級漢官的女兒對於親王千歲,恐怕是連一棵草都不如。可是對於自己夫妻,那就是命根子!是活着的一個盼望。原來還打算招贅個養老的女婿,不讓女兒離開自己的眼前,可是進了王府,就很難有見面的機會了。雲兒是自己夫婦唯一的女兒,聰明伶俐,才華四溢,給人做妾,不是荼毒了孩子嗎?可是如果不答應,那個報復也不是自己這個小小知縣所能承受的,一時間嘴上起滿了燎泡。他這一生最大的失誤就是從開封老家來到京城,是在正藍旗當先鋒參領的兄長專程、特地接來京城的,不是自己來科考求得功名,也沒有要攀附權貴的想法。來到京城之後,一切都不如意,心裡憋悶出去散心,在茶館差一點被官差錯抓,被王爺搭救,從此倆人成了朋友。
陳大彬看王爺的穿戴、氣度和身邊跟隨的人就猜到這人非富即貴,就是沒有想到他是一位功勳王爺。如果當年不是王爺出手相救,自己這條命也就交代了。後來王爺還舉薦自己進了翰林院當了編修,雖然品級不高,卻是十分清貴。當時也揣測過這位福先生是個高位上的人,可是皇上的股肱大臣裡並沒有姓福的,因爲他身邊一位姓趙的侍衛一直稱他爲“福二爺”。漢人也有姓福的。陳大斌欠了福先生這麼大的人情一直想着去他府上拜訪,可是從那以後這人就再也沒去那家棋社,平地就消失了。現在才知道他是皇室宗親中唯一不上朝的親王千歲、當今皇上的同父異母兄長二皇兄福佑。
客人一走,福晉就急不可耐地對王爺說:“臣妾覺得,您很喜歡雲兒。”
“是啊,小丫頭聰明伶俐又幹練灑脫,是個好孩子。”
“王爺!臣妾的意思是讓您收她做側室。”
“二哥摸摸你發燒沒有?怎麼說胡話了?她是陳大彬的女兒,叫我作叔叔的!”
“好象八輩子姑舅親似的,王爺!難得您喜歡一個女孩,千萬別錯過去了!求求您了!”
“你幹嗎?本王說過要娶側室了嗎?繡兒,你的心意二哥領了,別自尋煩惱行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門上的秋兒就在外邊高聲說:“王爺!甘霖師父來了!”王爺一聽,趕緊迎到大門。
只見甘霖師父腳步匆匆卻一身潔淨地進了門,朝王爺笑了笑:“爲師只有幾句話。”
“請師父廳上喝茶。”
“把你夫人也找來。”
不一會,福晉錦繡就來了。甘霖師父說:“爲師長話短說,兩個月之內,納陳氏瑞雲爲側室。”
“師父!這是爲什麼?”王爺一臉的驚訝和不解。
“這是師尊的安排,你不會不聽吧?”
“弟子當然聽從師尊和師父的安排,但總得知道爲什麼呀?”
“有些事用世俗的眼光不好理解,師尊這樣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不一定明天就有結果,但是早晚是有用的,而且生生世世的緣分也在其中。你爲什麼要還俗?也不光是塵緣很深,還有其他的原因。此女和你夫人一樣,是你人生中重要的伴侶。在這個空間她似乎比你小很多,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並沒有多大的差距。善待你的兩位夫人,也是積功德的事,爲師告辭。”
“是,弟子謹遵師命!”
三天後,雲兒和婢女魚兒來到將軍府上爲王爺裝裱字畫。她自帶工具,把父親新寫的“墨寶”也帶來了,都是按福晉說的內容寫的,福晉負責接待,還派了自己房裡的二等丫鬟,就是給雲兒梳頭的那個榮兒過來打下手。
“雲兒呀,姐姐不懂你這個事,缺什麼少什麼儘管說話。”福晉的稱呼變了,讓雲兒覺得有些突兀,也可以說是心驚肉跳!
雲兒說:“方纔您稱自己是姐姐,雲兒實在不敢遵命。”
“你和王爺不也是忘年之交嗎?”福晉笑着說。
雲兒頓時紅了臉:“那是王爺說的。”
“你可以看出來王爺很喜歡你。”
“從王爺和家父的私交上說,雲兒應當叫王爺一聲叔叔。”
“你對王爺就沒有一點好感嗎?”
“福晉,王爺是個好人,朝野上下,他的口碑最好;因爲他人品好,雲兒十分敬重他。”
福晉一笑,離開了。雲兒心裡蓬蓬跳,更加證實了福晉的意圖。這幾天,父親在京城有些事要辦,還要給王爺的“醒吾廬”寫詩歌、警句,直接把福晉的意圖告訴了雲兒。他怕女兒年輕不諳世事,光想着風光的一面,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直在告誡雲兒,做小妾是很可悲的。雲兒和父親一樣從來沒有攀高枝的心理,只是從王爺的外表氣質、短暫接觸和坊間的傳聞的初步瞭解一點王爺的爲人,印象還不錯。根本沒想過嫁給王爺。聽福晉這麼一說,立即警惕起來,採取了退避三舍的態度。而福晉只當她是小姑娘害羞,哪有人家一問就說,哎呀我好喜歡,那也太不矜持、太不知分寸了。所以福晉根本不在意雲兒怎麼說,她的心裡絕對想不到哪個女孩會不願意服侍王爺。王爺是什麼人,在那個社會的人不會不知道,想巴結還來不及呢。
回來紙行之後,雲兒失眠了。她平時真像男孩子一樣大大咧咧的,可能是扮演男孩子時間長了,順應了男孩子的心理,再加上母親的遺傳,爲人坦率,城府不深。可是她畢竟還有父親對她十幾年的教導,又讀過很多的書,遇事自然是想一想的。王爺很可能是出於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喜歡,可福晉的目的就太明顯了,等於直接挑明瞭,自己怎麼辦?答應了無疑是小妾一名,將來能給王爺生個兒子自然皆大歡喜,否則那就不堪設想。不答應,他是王爺,惱羞成怒,老爹爹烏紗帽倒在其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還很難說。都說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哥哥和皇上有什麼區別?看他和藹可親,很仁義的樣子,如果傷害到他的尊嚴,恐怕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吧?
雲兒七想八想,腦子裡象一鍋粥一樣亂,甚至還想到自己被趕出將軍府沿街乞討的悲慘樣子,忍不住哭了。
陳大彬這次進京,把夫人也帶來了。她是周掌櫃的妹妹,搬去遵化好幾年都沒見過哥哥嫂子了,很想念。周掌櫃沒敢和妹妹提這件事呢,因爲他也說不準王爺是不是有這個意思。只告訴她,妹夫找到了十年前搭救他的恩人了,就是當今聖上的同父異母兄長瑞王爺。
陳夫人自然是高興的,她人很單純,想不到那麼許多,女兒從將軍府穿了一件光鮮的衣裳回來,她是高興得歡天喜地,一心想讓女兒拜王爺爲乾爹,也好幫助女兒找一個好婆家。於是便和丈夫說了自己的想法。陳大彬正爲這事煩着,呵斥她說:“你可真恬躁!”
陳夫人很委屈地問:“老爺你怎麼了?好像心情很煩躁?出了什麼事了?”
陳大彬嘆了口氣,沒有忍心告訴夫人。他還存在僥倖心理,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人家王爺並沒有這個想法。
陳夫人周氏看丈夫心情不好就不打擾他了,到嫂子房裡去說話兒。可是她又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到了嫂子房裡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孃家嫂子周韓氏跟陳夫人是從小的閨蜜,相處甚好。看見小姑嘆氣,忙問道:“他姑姑,你和妹夫遇到什麼難事了?妹夫心事重重,你又唉聲嘆氣的,和嫂子說說?”
“我哪裡知道老爺有什麼心事?那天從將軍府上回來就心事重重的,雲兒還穿了件光鮮的旗袍回來,開始還高高興興的,今天也沒精打采起來。”
周夫人可是個通透的,一下子就想到了可能的事,但是不敢明說,小心地問:“你沒問問雲兒在將軍府有什麼事發生嗎?”
“沒有啊,這丫頭和我一樣藏不住事兒,要是有什麼,早就回來吧啦吧啦地告訴我。了”
“這就怪了,妹夫好像很不自在。你不會拐彎抹角地問嗎?”
“嫂子你也知道,我這人就是不會拐彎兒。”
“妹妹呀,要不你和妹夫說,請王爺給雲兒找個婆家?”嫂子在試探。
“還別說,王爺能幫雲兒找婆家,應該不會太差吧?要不就讓雲兒認王爺乾爹?不行,我家老爺耿直了一輩子,最不喜歡攀附富貴。”
“妹夫這個人什麼都好,就這個寧折不彎的脾氣是真夠說的。以他的學問,早就是進士了。要不是爲了老家的孩子們有個體面的師父,考到舉人居然就說什麼都不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