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高仙芝和監軍邊令誠站在驛路廢棄的驛站前,中使判官王廷芳懷揣書信帶着他們的殷切囑託準備上路,因爲要把報捷消息傳回京告訴皇帝,這纔是這場戰爭最關鍵的一環。
打了勝仗皇帝最高興,只有皇帝高興了,他們所做的這一番努力纔算真正有成效。王廷芳也是歷來報捷的官員中品級最高的。而且這裡面還有門道,但凡打了勝仗,前去朝中給皇帝報捷的人,回來就會官升一級,這是不成文的慣例,所以這也是高仙芝想要照顧自己人的方法。
王廷芳帶着隨從騎三匹快馬上路,很快消失在驛道的盡頭。
唐軍也開始準備動身上路,同時也是跟參戰友軍分別的時候。友軍在戰爭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特別是識匿國,連國主伽延從都戰死,他的兒子若失羅受傷。識匿作爲唐軍的盟友,當然要獲得更大的獎賞。
只是現在要面臨一個問題,不管伽延從有幾個兒子,只有真正的國主繼承人才能夠承接聖人的封賞。高仙芝必須要弄清楚這個,才能夠回到河西寫請功的奏疏。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伽延從的大兒子查失幹失蹤了,此事實在詭異,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查失幹不翼而飛?更詭異的是識匿部並未興師動衆去尋找,給人的感覺這個人失蹤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高仙芝正處在勝利興奮的關頭上,別的事情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伽延從大兒子失蹤了不是還有小兒子嗎,雖然他曾經在唐軍中服役,迴歸部族繼承王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把識匿部長老們召集到跟前,讓他們議定繼承人是誰。這些長老們已經無需再商議考慮,只能是小王子若失羅。況且他們無論誰當家都必須獲得安西都護府的支持,若失羅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當之無愧。
“既然如此,你們識匿部就等着聖人封賞吧,若失羅前途無量。”
李嗣業在走之前,決定和若失羅兄妹道個別,儘管情緒和場合都不太對,但這是有必要的。
他走進搭在山麓的棚子裡,妹妹阿蘭達正在短着木藥碗給兄長喂藥,看到李嗣業進門,手中的木勺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喂,彷彿沒有看見他似的。
若失羅咳嗽了一下,把口中的藥嗆了出來,阿蘭達連忙用麻布擦拭兄長嘴角的藥液。若失羅搖了搖頭,妹妹只好把藥碗放下。
“我馬上就要跟着大軍回疏勒,所以過來看看你們。”
若失羅輕聲回答:“多謝李鎮使。多謝,多謝。”
李嗣業明白他多說這兩遍多謝是什麼意思,只是抿嘴笑着說道:“你不必謝我,這是你父親的遺願。”
若失羅踟躇半晌,突然開口問他:“查失幹是不是已經……”
嗣業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面對兩人沉默片刻。
阿蘭達的淚水奪眶而出,捂着嘴站到了棚子的一角。若失羅蠕動了一下嘴角,才緩緩開口:“我從蔥嶺守捉開始就跟着你,一直認爲能在你的麾下一直做下去,不知道你會怎麼看,昨天晚上的事情,我願意當做是我做的,我也很感激你,真的很感激你。”
“若失羅,你,你不必這樣想……早日康復吧。”
燕小四站在棚子門口提醒道:“將軍,隊伍要出發了。”
李嗣業點了點頭,對站在角落裡的阿蘭達說:“阿蘭達,你的父親臨終前要我照顧你,你願不願意跟我回疏勒去?”
阿蘭達倔強地搖了搖頭:“不,我要留在識匿部,我也只想留在蔥嶺。”
“好吧,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來疏勒鎮找我。再會。”
李嗣業轉身走出了棚子,燕小四把黑胖牽過來,他翻身上馬揮動馬鞭抽打馬臀,跟着隊伍的方向奔去。
若失羅回頭,望着角落裡泫然欲泣的妹妹問:“我記得他在蔥嶺守捉時,你就想嫁他,現在爲什麼要拒絕。”
阿蘭達蹲在地上哭啼着,不停地搖着頭。
……
九月底,唐軍回到蔥嶺守捉,把一少部分繳獲的牛羊留在守捉城,以表彰蔥嶺守捉對遠征軍的後勤支持。
十月初,唐軍到疏勒鎮進行休整,疏勒軍迴歸各州城,高仙芝做主把繳獲的牛羊牧民降兵平分爲五份,讓其中一部分留在疏勒以東戈壁牧場定居。
李嗣業本以爲他的遠征到疏勒城就算結束了,坐在家裡等待朝廷封賞即可。誰知高仙芝卻要求他一起去河西,因爲行營節度使必須把符節送回節度使夫蒙靈察手裡,纔算是完成交接。
“你別忘了你不光是疏勒鎮鎮使,還是安西副都護,所以你也必須一起去。”
李嗣業還頗感遺憾,本以爲能在家中好好陪陪娘子。
高仙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哼笑了一聲道:“看你這個戀家的樣子。”
“男子若是不戀家,他所有的拼搏和奮鬥就失去了一半意義。”
“這話我愛聽,你儘管放心,各軍在疏勒鎮要留駐五六日才走,給足你與娘子溫存的時間。”
“多謝高大使。哈哈。”
高仙芝把行營紮在疏勒都督府中,疏勒當地官員商賈來往不絕,走關係的走關係,套近乎的套近乎,所有人都能夠預測到安西四鎮未來的主人是誰。這些人送的禮物,高仙芝也是來者不拒,這讓李嗣業不由得感慨人無完人,這種人看來是做不了清官的。
李嗣業從行營中出來,牽着馬與燕小四往鎮守使府走去,卻有一人跟在身後朝他叉手:“李都護,卑職康懷順這廂有禮了。”
喲,這傢伙念念不忘,這麼快就來討債來了。
他故作不知,扭頭問道:“康懷順,你向我行禮,是有什麼事?”
“當然有事,李都護忘了?我們在連雲堡那天晚上,你答應的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臉,生怕李嗣業賴賬。
“我答應你什麼了?”
康懷順面露失望,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李都護,做人誠信爲本,像您這麼大的官,更應該守信,今天你失信與我,將來就有可能失信於天下人。”
“得得得,”李嗣業擡手攔住他高談闊論:“剛回到疏勒城,我還沒有回家呢,你知不知道我娘子在府門外等我等得望眼欲穿,你如討債一般跟在我的屁股後面,會不會重新挑個合適的時機來求我?”
康懷順連忙躬身賠罪:“李將軍對不住,我知道夫人望眼欲穿,我也對道柔望眼欲穿,請將軍饒恕則個,我明日,不,後日再來求見將軍。”
他叉着雙手連退數步,正準備轉身離去。
李嗣業擡手叫住他道:“哎,算了,我看你不願意等待,今日就給你個痛快的,跟着我到我府邸去。但我事先告訴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你可要收拾齊備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
康懷順咧開嘴笑了:“多謝李都護關心,我今日上午剛進城,就朝高大將軍告了半天假,特意到城中的香水鋪子洗了澡,又去女紅鋪子買了薰香,完全準備好了。”
李嗣業仔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發現他從頭到腳都煥然全新,黑紗襆頭纖塵不染,被包裹的髮際線油黑髮亮,頭髮還是溼的。緋紅色袍子上的補丁全是用紅底補成,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是舊的。特別是那雙黑色六合靴,鞋底邊緣那道麻布條子白生生的。這身行頭外加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與這大漠邊城灰頭土臉的行人一比較,效果就完全出來了。
就算是這座城中富貴人家大婚之日的新郎官,也沒有他這樣的嶄新與精緻。
李嗣業由衷感嘆道:“真是卑微啊。”
“李都護,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