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洛城殿東配殿,三教珠英纂修館。
此地與鸞臺一東一西,中間隔着洛城殿主殿,雖宮中樓閣繁複,道路蜿蜒,由此及彼,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纂修館甫立,尚在磨合章程規劃的草創階段,一衆大儒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擬定綱序,張昌宗雖領銜其事,掛名終審,可惜墨水不夠用,並無多少話語權,不過是做些後勤備辦,程序管理的日常事務,大多時候無所事事,很有些坐蠟。
一衆珠英學士之中,不乏別有用心的溜鬚拍馬之人,事無鉅細向張昌宗請示,可惜這種做作,非但未能緩解他的尷尬,反倒連帶那些人都遭了排擠,堅持了幾日,張昌宗果斷放棄,若無事由,輕易不來纂修館。
權策晃悠過來的時候,卻是不巧,張昌宗恰好在,仍是沒有什麼正經事,盤算着舉辦個珠英學士聚宴,談論學問,飲酒賦詩,結集傳世,不失爲一件風雅事。
翰林學士宋之問等人趕忙附和,馬屁拍得震天響,對張昌宗的提議大加讚賞,強力贊同。
麟臺少監崔融,翰林院掌院學士韋處厚等人興致缺缺,卻也不便出聲反對。
國子監祭酒明山賓是酷愛詩詞的,頗有幾分興致,捋須道,“甚好,詩詞文章,乃學問之大道,只是僅有我等,未免有所不足,權侍郎與上官昭容都是詩詞聖手,又是纂修顧問,張大夫若得空,也應去敦請一番,共襄盛舉”
“不勞張大夫請,我自來了”權策邁步進門,聽了後半截,信口接話,“不知明祭酒有何分派?”
他滿面和煦,雙手籠在袖中,一派閒適從容。
“見過權侍郎”衆人一同躬身施禮,包括張昌宗在內,無論官職還是爵位,他這個縣公、鸞臺侍郎,都是此間最高的。
“張大夫有禮了,諸位學士有禮了”權策拱手回了半禮,又看向明山賓。
“卻不是下官要分派侍郎”明山賓與權策有過幾番交道,言談很是隨意,但推崇之意甚是濃厚,“張大夫有意舉辦雅集,下官有些私心,正攛掇張大夫邀上侍郎與上官昭容,但能多得幾首侍郎佳作,下官便是做個刀筆吏,也是甘之如飴”
“哈哈哈,明祭酒過譽了,愧不敢當”權策聞言朗聲大笑,不置可否含混過去,轉而對張昌宗笑道,“張大夫,本官正好有事要與你打個商量”
張昌宗心情有些抑鬱,但對着這個財神,卻也不便甩臉色,當下擠了笑容出來,“侍郎若有吩咐,且請直言便是”
“不敢,蒙陛下信重,點我爲纂修館顧問,在纂修館草創之際,本當戮力效勞,全力以赴,不巧我家夫人臨盆在即,這段時日怕是無暇到纂修館點卯,還望張大夫寬容一二”權策正兒八經向張昌宗告假。
張昌宗聞言,頗有些遲疑。
按照通常的理解,權策的顧問之職,只是加官,自由度頗高,空餘閒暇來走一遭,過問一下便可,本就不存在點卯之說,但權策如此鄭重,竟是把這顧問當成了坐堂職官?
張昌宗滿腹狐疑,但武后當朝下旨,未曾言明職位屬性,他也不敢妄自解讀,當下只是含糊着虛應一番,“雲曦公主產子,乃是大大喜事,萬萬不容有失,侍郎無暇分身,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便多謝張大夫了,偏勞諸位同僚”權策道了謝,團團拱手致意,轉身便要離去。
“侍郎留步”張昌宗出聲喚住他,擺手示意借一步說話。
兩人相攜走到避人處,張昌宗有些忸怩,似是有什麼不便直言的模樣。
權策略作思忖,主動解圍,“大夫可是疑問倭國海貿的收益?年底第二批金銀將運達神都,大夫先後投入七十萬貫,當能得十倍之金銀收益”
“此事有權侍郎操持,我自是放心的”張昌宗想說的顯然不是這個,躊躇再三,索性直言道,“纂修館人力頗有不足,我有意援引些年資學識豐厚的致仕朝官加入進來,陛下將引薦徵調之權,交託給侍郎,還望侍郎助我一臂,若侍郎有人選舉薦,我也不持異議”
權策登時反應過來,張昌宗是藉此機會培植親信,涉足政治不久,利益交換的操作不免弄得有些chì luǒ,心中暗笑,面上卻是不顯,“你我同在一衙,通力協作乃是本分,只要有利於修書本業,旁枝末節,大可不必細究”
張昌宗連連點頭,試探着道,“侍郎說的是正理,像前宰相李嶠,文名遠播,曾位居文章四友,引入到修書館來,大有裨益”
權策微微錯愕,隨即擺手表示認可,這李嶠也是有本事的,先附武三思,再附武承嗣,現在又攀上了二張的高枝兒,他的落馬,只是武承嗣奪儲失敗的副產品,權策犯不着與他計較。
張昌宗輕舒了口氣,轉開話題,說到權策即將落地的孩兒身上,善禱善祝,都是些好聽的話。
兩人談笑良久,才各自散去。
張昌宗沒有再回修書館,而是去了內侍省尚寶監,他身份特殊,又擔任尚寶丞數年,說這裡是他的一畝三分地,也不爲過。
“朝中可有什麼消息?”在簽押房坐定,張昌宗端起茶盞啜飲兩口,開口詢問屬官。
“回稟大夫,今日朝中動靜頗大”那屬官有些話嘮傾向,抖着嘴皮子說了一長串,都是些朝官任免。
“袁恕己做了衛尉寺卿?”張昌宗眉頭皺起,袁恕己放着大權在握的天官侍郎不做,去做衛尉寺卿,成了張易之的頂頭上司,怕是有意爲之,至於是善意還是惡意,還有待觀察。
“是的,大夫,今日朝會,權侍郎沒有參加,但他的收成可是最多”屬官幫着分析了一番,話語中甚至帶着口水味兒,“天官侍郎岑羲、春官侍郎蕭敬、麟臺監盧照印、貢舉郎中藺谷,都是響噹噹的硬扎職位……博學鴻詞科的頭榜三甲,都進了中樞,在鳳閣鸞臺做六品錄事,可是平步青雲……”
“還有旁的麼?”張昌宗聲音轉冷,這其中必有內情,他卻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很不愉悅。
“有,樑王殿下保舉皇嗣殿下爲關隴道行軍大元帥,領軍西征呢,卻不知所圖爲何,豆盧相爺竟然沒有反對,也是奇哉怪也……”屬官絮絮叨叨說了一通。
猛不丁一個黑影飛來,咚的一聲,額角一陣劇痛,卻是個烏木鎮紙,分量頗重,砸的他眼冒金星,熱乎乎的鮮血一道道流淌下來,他一手捂住,雙膝跪地,“大夫恕罪,屬下有罪,屬下有罪……”
張昌宗怒氣勃發,快步上前來一陣拳打腳踢,這個混賬愚不可及,將金銀財寶扔在最後頭,拿着塊土坷垃寶貝個沒完,實在令人恨煞。
“呼哧呼哧……”張昌宗發泄完畢,一腳將那屬官踹出門去,喘着粗氣。
一切都有了答案,權策到修書館告假,化加官爲職官,自己將自己絆住,卻是因爲拿人手短,用修書當藉口,掛了張免戰牌。
與這等舉重若輕,利益滾滾的手段相比,他拉下臉皮與權策做的交易,實在稚嫩粗陋至極。
張昌宗臉頰火辣辣的,通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