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城以西不遠的嘉峪關,一定會是這次決戰的地點。等這一戰打完,我們去那邊撿骨頭都能發財,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唉!”
享受着阿娜耶的按摩,靠在太師椅上舒服得直哼哼的方重勇,忍不住感慨說道。
反正,嘉峪關那邊不是他的舞臺,方重勇已經決定在沙州躺平了。
現在閒來無事指點江山,頗有那種上岸之人看倒黴蛋在水裡掙扎的愜意。
方重勇臨陣對敵確實是個門外漢,也提不動刀,拉不開弓。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苟就苟吧,好死不如賴活着。
但是對於軍略這一塊,方重勇實際上已經深有感悟,可以將地形地勢融入到兩軍對壘的兵法之中,也看得出來一些門道了。
嘉峪關那邊大概是什麼地形,方重勇心裡是有數的。
一句話概括,那裡就是一塊上好的“埋骨之地”,真打起來,多少人命也不夠去填的。
“嘖嘖,好像說得跟真的一樣,你又是在這說大話了。”
阿娜耶嗤笑了一聲,隨即嘆了口氣,面色柔和下來,有些擔憂的問道:“郎君不會再去了吧?不會再帶兵出征了吧?”
“那當然是不去了啊,說什麼也不去了。
就是基哥跪在我面前,我也不去了。”
方重勇連忙擺手,大言不慚說道。
他又不是基哥,加什麼班啊。而且要加班也不是這麼加的,會死人的誒!
“不去就好,真的太危險了。河西也很久沒有打得這麼厲害了。
你一天在外面打仗,我就一天睡不着。”
阿娜耶心有餘悸的說道。
這段時間她一直提心吊膽的,好多次午夜夢迴,都是夢到方重勇鮮血淋漓的跟她揮手告別。
“河西這邊還會不會打仗,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一次如果能打疼吐蕃人,那麼河西大概會有很長一段的和平時光了。
這應該不是壞事。”
方重勇違心的安慰阿娜耶說道,嘴裡沒一句實話。
很多時候,不能起到實際作用的擔憂,只是一種額外的負擔。
國家大事這種,沒必要讓一個河西土妞天天憂愁。
事實上,和方重勇說的剛剛相反。他覺得包括河西在內的所有邊鎮,在不久的將來,都會進入“軍功內卷時代”!
河西周邊的大規模戰爭雖然不會更多,但小規模衝突卻又完全不會停止。
歲月靜好什麼的,想都別想了!
因爲隨着府兵制的滅亡,募兵制的普及。朝廷的財政壓力,會越來越大;與之對應的軍餉賞賜,會越發越少;而養兵的費用,反而會越來越多!
一方面長征健兒的專業水平和戰鬥力,會因爲相關配套制度的出臺而空前強大,爲邊將攝取軍功提供客觀基礎;
另外一方面,軍費將會佔據朝廷開支的八成以上,而且比例一定會逐年升高,上不封頂。
如此一來,邊鎮將領,必須要不斷挑釁周邊,必須要養寇自重,才能拿到更多的軍費,以及更多的補給!
這樣就要求他們有更多的軍功作爲撐腰的底氣,來找朝廷要錢。
不打仗,怎麼立功?
不立功,怎麼好意思要錢要糧要補給?
不殺敵如麻,又怎麼升官發財?
而且隨着基哥閾值的提高,他對軍功的期待也會越來越高。普通的勝利,會變成基哥生活中連水花都濺不起來的點綴。
唯有滅國大勝和在從前可望不可及的位置開疆拓土,纔會讓基哥興奮起來。
由此可見,亂世的到來,大概也沒差多久了。
如果有人現在還能過安穩日子,那麼多燒香拜佛感謝上天眷顧,絕對沒錯的。
方重勇目光深遠,凝神看着書房的房門,和慵懶的坐姿形成了鮮明對比。
正在這時,張光晟悄然推開書房門,走進來拱手行禮道:“使君,本地大戶和西域來的大胡商,聯合宴請使君,還是在張氏的老宅。”
“嗯,晚上你穿正式點,隨嚴莊一起同去,你們跟那些人商議就行了。
是時候給你找點正經事做了,千萬不要怯場。”
方重勇輕輕擺手,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
看到張光晟還有話要說,方重勇搖搖頭道:
“這次對陣吐蕃人,咱們進退有度,可謂是威震西域!
那些人,是來跟咱們商量新規矩的。既然是求人,那就得有求人的樣子。
本官作爲掌控着沙州兵權的人,也該有我的架子。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還當本官是搖尾乞憐的野狗呢。
就跟他們說,本官出征剛剛返回沙州,要養養身子,不方便見客。
有什麼事情,跟你們商議也是一樣,到時候把你們商量好的章程拿出來給本官看看就行了。”
聽到這話,張光晟壓住心中的激動,叉手行禮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隨後領命而去。
等他走後,阿娜耶好奇問道:“郎君架子這麼大麼?好像跟你以前的辦事方式完全不一樣啊。”
“要是沒點傲氣,人家反而不信。
很多事就這麼奇怪,你平易近人他們不信,認爲禮下於人必有所圖。
只有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才能顯出精貴來。
我不去纔是正常的,去了反而不妥。
辛苦了幾個月,殺了那麼多吐蕃人,現在便是收取勝利果實時候。
以後的沙州軍政,便是我說了算。”
方重勇語氣冷淡的說出了讓阿娜耶心驚又難以置信的話。
通過這幾次出征,方重勇已經向沙州各界人士證明了自己掌控軍隊的能力。
在邊鎮,沒有軍隊,那就啥也沒有,多少錢都是別人的。方重勇直到現在,纔算是真正擺脫了“單車刺史”的尷尬,把沙州的軍政民政都掌控住了。
既然掌控了軍隊,那麼本地大戶也好,西域大胡商也好,低姿態來跟自己打交道,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沒理由把這些人慣着。
“呵呵,看不出來,你現在可真厲害了呢!”
阿娜耶口嫌體正直一般的諷刺了一句。
“是啊,不過那些都是些沒用的。”
方重勇變戲法一樣從懷裡摸出一張大紙,交給阿娜耶說道:
“從明天開始,我要嚴格執行學習計劃。
不管是讀書學習還是鍛鍊身體,不管是兵法韜略還是刀法箭法,都要跟上。
要嚴格時間管理!不能虛度光陰!所有的娛樂,全部禁止!
你要監督我,要是我違反的話,你可以拿戒尺打我掌心!”方重勇臉上帶着一種怪異的認真,令人動容。
“你都是刺史了,還學這些做什麼……”
阿娜耶一陣陣無語,方重勇難道還沒察覺到他自己已經是個朝廷大官了麼?
“你不懂,什麼東西都是虛的,財帛,官位,美人,聖眷,人脈。這些東西以後可能說沒有就沒有了。
唯獨自身的本事是實實在在的。
我可以對弱者仁慈,但不能祈求強者的恩賜。
不學習又不鍛鍊,怎麼變強?”
阿娜耶被這句話給鎮住了,很久之後,她的目光漸漸溫柔下來,主動握住方重勇的手說道:“我記住了,以後你要是偷懶,我會打你手心的哦。”
……
明代以後,嘉峪關變得赫赫有名,乃是北方長城的最西端。用“天下第一關”來美譽,一點也不過分。
不過現在的嘉峪關,並未修關城。只是在某些關鍵地段修了幾處烽燧,多半還是漢代的遺物。
而唐代的西北防禦體系,崇尚“機動防禦”,將河西走廊當做一個整體來看待。
因此嘉峪關附近的設施,多半還是服務於調兵,以及來往商賈旅客,所以還遠遠談不上是“固若金湯”。
北面的黑山和南面的文殊山,形成了一道沿着討賴河而去的大峽谷,這也是肅州通往瓜州的主幹道,最寬的地方居然有二十多裡!
黑山以北,是茫茫沙漠,要從瓜州繞路到肅州,可以走這條路。但只能用駱駝,不能用馬匹,途中沒有補給點,沒有綠洲,多達百里的路程,可謂風險不小。
而文殊山與南面祁連山脈之間,是容納討賴河的大峽谷,河流東面比西面高數十米!大峽谷寬近六百米,讓人望而興嘆,這裡是嘉峪關的天然防線。
峽谷不僅高低落差大,而且還很陡峭,都是刀劈斧砍一般的懸崖,其中只有最南端的一處地勢稍平。大唐在這裡架設了一座木橋名爲“天生橋”,只能容納兩人並排而過。
要麼走重兵把守的大峽谷,要麼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生橋”。在沒有建設關城的時代,怎麼防守嘉峪關,無論是對東面的那一方,還是對西面的那一方來說,都是個讓人頭疼的難題。
唐軍與吐蕃軍在這個戰場上已經多次交手,不管是討賴河沿岸,還是在天生橋,雙方都有短兵相接,並且互有勝負,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然而,今日情況出現了變化,吐蕃軍開始集結了!
嘉峪關黑山東南面一處較高的山丘上,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正在帶着幾位軍中高級將領觀摩戰局,全盤指揮。
“節帥,吐蕃軍這是要反客爲主啊!”
說話的這位壯漢叫馬元慶,赤水軍副使,在這裡從軍已經很多年了,比王忠嗣的資格老很多。
他指着山丘下方唐軍陣線前方的木柵欄說道。
木柵欄前面還佈置了一道拒馬樁組成的陣線,用於固定軍陣的基本形狀,不至於被吐蕃騎兵一衝就散了。
嘉峪關峽谷的寬度是足夠數萬人在此排兵佈陣的,因此很考驗指揮官的戰術水平。
“來多少殺多少便是了,不妨事的。”
王忠嗣擺了擺手,淡然說道。
他故意賣了個破綻,空出北面的沙漠地段,沒有派兵防守。如果吐蕃人夠聰明,一定會派兵從北面迂迴,穿越百里沙漠,繞道去唐軍後方,然後試圖擊潰唐軍中軍。
而峽谷正面,將會迎來一輪又一輪血肉模糊的苦戰。
唐軍雖然並不像後來的宋軍那邊佈置“純隊”(即兵種定死不能替代,作戰靈活性大打折扣),但依舊是主力分工明確,各兵種各司其職,並非眉毛鬍子一把抓。
其中諸軍按其職能分爲弓手、弩手、駐隊、戰鋒隊、馬軍、跳蕩、奇兵等多種。這些兵種常常一人多技,需要打什麼仗就擔任什麼職責,士兵的戰術素養非常高。
在常規情況下,唐軍在陣地戰時,每當戰鬥展開:
敵人在一百五十步的時候,弩兵開始射擊;
敵人在六十步的時候,弓箭手開始射箭;
敵人攻入二十步的時候,弓弩手發箭後執刀棒(陌刀或棒)與戰鋒隊齊入奮擊。
己方重裝步兵與敵方步騎兵短兵相接後,奇兵、馬軍、跳蕩軍皆不準輕舉妄動。
如果前方步兵的戰況不順利,跳蕩、奇兵、馬軍方可迎前敵出擊,重步兵則後退整頓後準備再援。
如果跳蕩、奇兵、馬軍進攻不利,所有的步軍(除去裝備陌刀的重步兵之外,還包括防禦弓矢等遠程武器的刀盾兵,與手持短兵器的輕步兵)必須配合馬軍同時作戰。
類似條例不一而足,篇幅不小。
所以陣前如何打仗,其實章法都是固定的,基本套路就那麼回事。哪怕一個什麼也不懂的門外漢,拿着“戰術手冊”依葫蘆畫瓢,也可以打得像模像樣。
這部分,其實並不是指揮打仗的困難所在。
因爲,沙場對陣之時,只是一般情況是這樣。
令人遺憾的是,戰場上……所謂的“一般情況”其實非常少,反而是那種“非常規情況”比比皆是。
這就跟天下沒有兩片樹葉完全一樣差不多,打仗沒有定死的套路,只有木魚腦袋頑固不化的庸將。
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就很考驗指揮官的戰術應變能力了。
自己這裡有什麼菜就做什麼飯,客人喜歡什麼“口味”就做什麼飯,並無固定的打法,也不存在刻舟求劍的死規矩。
王忠嗣這次排兵佈陣,就完全捨棄了那些輕裝步卒,也省去了大量的弓手弩手。這些弓弩一類的玩意,對付吐蕃引以爲傲的重甲步兵,作用極爲有限。
在可以產生殺傷的距離內,弓弩手僅僅只能放一支箭而已,第二箭的時候吐蕃重步兵的斧頭就砍到臉上了。
王忠嗣這次是把陌刀隊集中起來使用,決心先頂住,然後用輕裝步兵在吐蕃軍中軍的位置殺出一條血路來。
“刀盾兵穩住柵欄,不要貿然出擊,吸引吐蕃軍重步軍來攻。待吐蕃騎兵出動後,讓我們的輕騎過去用弓箭騷擾,吐蕃人沒有騎射技能,吊着他們打就是了。”
王忠嗣對馬元慶說道。
這一戰的勝負手,估計就是在沙漠那邊的吐蕃軍身上。如果吐蕃人沒有這一招,或者來晚了,那他們就等着死吧!
唐軍在文殊山以南,討賴河東岸的懸崖峭壁上,安置了數百張牀弩!到時候居高臨下萬箭齊發,將河對岸的吐蕃守軍射成篩子!之後赤水軍中精銳,會從天生橋飛渡討賴河,然後從吐蕃軍南面的側翼壓上!
這支軍隊會直插吐蕃軍中軍,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吐蕃軍重步兵全身甲在摩擦晃盪,列隊整齊朝着唐軍木柵欄而來。吐蕃人似乎也不想玩什麼花俏的,他們似乎也看出來了唐軍的計策,或許心中也並不是很在意。
因爲只要擊穿了嘉峪關中唐軍主力的陣線,那麼其他唐軍在各處的騷操作,都會變成無用功!
一力降十會!
“殺!”
吐蕃重甲兵衝了上來,唐軍陌刀以對,殺馬的兵器用來殺人,雙方都是卯足了力氣,要置對方於死地!
鏗!
兵戈劃過盔甲的聲音響徹天際,血腥的廝殺開始了。
看到兩軍陣線犬牙交錯,甚至吐蕃人在局部還突破了一點點,王忠嗣依然面不改色對馬元慶下令道:“你現在便帶着赤水軍精銳,飛渡天生橋吧。”
“得令!”
馬元慶轉身便走。
王忠嗣又轉身對新上任的大斗軍軍使董延光說道:“你帶大斗軍主力,在嘉峪關北面臨近沙漠處佈防。切莫放進來一個吐蕃人!”
“得令!”
董延光也轉身離去。
王忠嗣繼續站在山丘上觀看,他看到了兩軍戰線上拳拳到肉,血沫橫飛。那些之前還生龍活虎的兩軍士卒,都紛紛倒下,又有後面的人不斷補上。
無論是誰看了都會動容,可惜沒人能讓他們停下來。
慈不掌兵,莫過如是。主帥的心,從來都是最狠的,他們的心中,只有勝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