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投桃報李
雖然郝廷玉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李光弼還是給方重勇寫了一封戰報,並且請求出兵光州。
李光弼覺得,郝廷玉的計劃是好的,只不過有點“小瑕疵”。在沒有遭遇重大敵情的情況下,不請示就直接出境作戰,此乃兵家大忌。
不稟告上級,不僅意味着擅自行動,犯了“輕軍之罪”。而且也斷了自己的後路,不可能有援兵和接應的部隊,這種事情是很危險的。
所以思慮再三,李光弼還是給方重勇通報了一聲,先等消息再說。
他就這麼心懷忐忑的等待,等着前往汴州的親兵返回壽春。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日之後,不僅親兵按時返回了。
跟着親兵一起回來的,還有幾個人。
那便是方重勇和負責隨行護衛的張光晟等人。
“方大帥,您怎麼來壽春了?”
這天下午,壽春城門前,李光弼與郝廷玉等人,對突然到此的方重勇抱拳行禮道,態度非常恭敬。
方大帥突然來到“國境”的最南端,絕不會是來此遊玩的。李光弼等人一時間還摸不透對方的真實想法。
“淮南重鎮,以後這裡一定會有戰鬥發生。本帥來此地考察一番,也很平常嘛。”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興致很不錯,完全看不出是要來此興師問罪的。
李光弼倒是感覺還好,只不過做賊心虛的郝廷玉,後背早已被冷汗打溼。也不知道是這南方的天氣熱得太快,還是他擔心被方重勇單獨揪出來算賬。
“壽春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不可小覷啊。”
方重勇登上壽春城的城牆,眺望北面的八公山,忍不住一陣感慨道。
“大帥所言極是,壽春乃是淮南重鎮,位置十分要害。
末將本準備用水攻壽春,築壩擡高水位,大樓船直接登上壽春城牆。
沒想到大帥佯攻鍾離得手,通過換城的辦法,兵不血刃拿下了壽春。”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說道,思慮再三後,還是將自己的作戰計劃,跟方重勇說了一下。
謀劃得好好的,最後沒用出來,說心甘情願都是騙人的。
“確實,當年韋睿攻合肥,便是用了這一招。”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不置可否。
“不如現在去府衙書房商議出兵光州之事吧。壽春的防務,慢慢部署即可,不着急。本帥以爲,一年之內,淮南無戰事。”
他轉過身來,看着李光弼說道。
“大帥這邊請。”
李光弼做了個請的手勢,既然方重勇已經不打算兜圈子,他覺得這樣安排也好。
一行人來到府衙書房內,方重勇發現桌案上有個還未製作完成的沙盤。看起來,李光弼已經有了長期駐守壽春的打算,要不然沒必要做沙盤。
李光弼看到方重勇在桌案前落座,便坐到他對面。而一臉緊張的郝廷玉,卻感覺手腳都是僵硬的,他坐在李光弼身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你們提出進攻光州的計劃,如果只從軍事上看,是非常合適的。
光州在豫州南面,在壽州西面。
如今豫州與壽州都被我們控制,要是可以拿下光州,就算在當地治所屯紮一千人,也足夠給我們提供幾天的預警時間,讓李璬的大軍沒法偷襲我們。”
方重勇微笑說道。
見他已經完全理解了李光弼等人的戰略意圖,郝廷玉不由得鬆了口氣。
不管怎麼看,方大帥這次前來不太像是找茬的,只要知道這個就放心了。
然而,比起郝廷玉,李光弼更關注方重勇將要說的“但是”。
果不其然,方重勇頓了一下,接着說道:“但是,本帥還是不能同意你們對光州用兵。此番來壽春,就是本帥擔心你們想不明白原因,憋屈難受,所以特意來此跟你們商議一番,希望本帥可以說服你們。”
聽到這話,李光弼連忙抱拳解釋道:“大帥太客氣了,若有軍令,直接下達,讓親兵送來壽春即可。勞煩大帥親自來這裡,末將以下河西軍將士,皆惴惴不安。”
他這話不完全是客套話,因爲方重勇親自來壽春解釋自己的戰略意圖,完全是看得起他們!對於別人的善意,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要領情感恩。
當然了,這也算是方重勇在投桃報李。
既然前面李光弼沒有擅自做主,出兵光州。那麼簡單粗暴的下達一道軍令,讓他們不要妄動,雖然合情合理,屬於正常手續。
但這無疑是不給李光弼面子,把他當普通的下屬使喚。
方重勇親自來此解釋,這就是拉攏李光弼當心腹的應有待遇。拉攏手下人,很多時候並不全靠冷冰冰的利益許諾,也包含一些理解尊重,將心比心,共情對方的境遇。
一個上位者有沒有把下屬當人看,當事人自然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靠騙是騙不了多久的。
類似的籠絡或許平時看不出作用,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常常都是能救命的。
“誒,道理要說明白嘛,二位建功立業之心,本帥當然可以理解。
既然理解了,那就得把爲什麼不能出兵光州,跟二位講明白。讓你們知道,本帥絕無打壓二位之心。河西軍算是本帥當年的老部曲,自然也不存在打壓他們的理由。
你們若是哪裡不懂,本帥掰開了揉碎了跟你們講明白,講到伱們徹底明白爲止。”
方重勇哈哈笑道,輕輕擺手,示意李光弼與郝廷玉不要緊張。
“末將聆聽大帥訓示!”
李光弼等人抱拳道。
“嗯,其實嘛,道理也不復雜。
因爲我們現在還很弱小,還沒有碾壓一方的實力,所以不能四面開戰,四處點火。
比如說,你們如果要問本帥,能不能把淮南奪回來,能不能把李琦給滅了?本帥可以明確告訴你們,絕對沒問題。
只不過沒必要。
地盤大了,需要更多合適的官員去治理,需要更多的軍隊去駐守。這對本帥來說,對朝廷來說,都是力有未逮的。
北方還有強敵,李歸仁居心叵測,史思明虎視眈眈,河東與關中也不太平。
本帥可以斷言,李璬他們的目標,應該是走武關道入長安。在此之前,他們不可能將精力放在我們這裡。就算擊敗了我們,也沒有多大意義。
所以如果二位帶兵攻打了光州,那麼李璬便會立刻感覺東面受到了嚴重威脅,進而在淮南屯紮重兵,甚至先跟我們拼個你死我活,也未可知。
如果不動光州,本帥相信李璬他們也不會在光州屯兵,兩邊可以有意識的脫離接觸,暫時互不干擾。
如此一來,我們便可以騰出手來,往南可以收拾淮南,往北可以收拾河北,如此又有何不妥呢?
二位將軍,且要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方重勇語重心長的勸說道。
沒想到一場戰鬥,其中居然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
李光弼與郝廷玉二人都感覺非常震撼,也是感覺有些後怕。
制定戰略,那可不止是簡單的帶兵殺過去就完事了。
別的不說,誰是敵人必須堅決對抗,誰暫時還不是敵人,姑且可以利用,尋常人要弄明白這兩個問題,都已經很不容易了。
方重勇定下的戰略,便是北守南攻西和。北面防着河北兵馬南下略地,南面找機會奪取以揚州爲核心的淮南之地。西面則是儘量避免與李璬和李寶臣開戰。
反正,那兩位遲早也會鬥起來的。就憑收復長安的功績,顏真卿就不可能放棄攻打李寶臣。
收復長安,重塑都城,慢慢收復失地,這便是“舊時代”的固有思路。當今十個文人裡頭,有九個是這麼認爲的。
在他們看來,收拾天下如果不定都長安,那便毫無意義。不佔據長安的勢力,就好像回不到本體的魂魄一樣,會逐漸喪失各方的支持。
因爲如果沒有長安城,那些人都不知道天下應該如何運轉!
這裡頭自然也包括顏真卿。
所以,只要方重勇不派兵去打李璬,那麼統治核心遠在襄陽的李璬,必定不會沒事找茬。他們唯一的目標,便是北上武關道,攻長安,入主關中!
然後,跟寶臣大帥鬥個你死我活。
路徑依賴,是所有人都避免不了的習慣。一種方法如果以前運轉得挺好的,那麼以後人們也會尋找類似的解決辦法。
方重勇規劃未來的第一步,便是打破路徑依賴,離開長安和關中這個死衚衕。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以這個爲前提的。
如今,扶持李璘上位,計劃在汴州建都的方重勇,出手最晚,卻逐步顯現出“後發先至”的狀態。
位於四戰之地,卻又是走得最穩的一個,其政權展現出了強大的活力!
原因可能很多人都意識不到,但現象卻是大多數人都能看到的,方重勇的威望與日俱增,便是來自於大家都看到草創的政權,似乎蒸蒸日上,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你幹得好,自然有人願意跟你混,很明白的道理。
“大帥是說,我們不要激怒李璬,不要讓他對我們起防備之心對麼?”
李光弼疑惑問道,實際上這也是他在找臺階下了。
“正是如此。
光州不過一州之地,如同雞肋,得之也不會讓我們快速壯大,反倒是引起了李璬的警覺。
就算要攻光州,那也要等李璬派兵佔據光州後,我們再動手。
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先動。”
方重勇對李光弼等人交代了“十二字箴言”。
“我等一時衝動,差點壞了節帥的大事,真是該死啊!”
李光弼等人連忙向方重勇告罪,得虧方大帥來了一趟壽春。這樣的事情,不當面說,還真是說不清楚。
“哈哈哈哈,既然誤會已經澄清了,那就沒什麼公事可以談了,直接上酒吧,今日要喝個痛快!”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之前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
李光弼與郝廷玉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暗道:方大帥處理棘手問題的能力,真是如行雲流水一般呀。
一場大禍,轉瞬間被消弭於無形之中。
……
剛剛入夜,大貞惠在自己臥房裡讀方重勇給她的手稿,是關於所謂“剩餘價值”的內容。裡面有很多發人深省,又驚世駭俗的觀點。
比如說“交易不等論”。
方重勇認爲,所有的交易,其實都是不平等的。哪怕表面上平等,那也是交易者中的一方,或者雙方,都認爲交易對自己有利,佔了便宜,纔會進行交易。
若不能滿足這個條件,那麼交易就不會發生。
而“凝結在商品中的勞動”,也不僅僅是商人售賣貨物時纔有的。
地主收取地租,也可以認爲是一種“商品交易”,即:用土地使用權,交易田裡的產出。
而土地使用權,其實也是包含了成本的。比如說地主要疏通本地官府的人脈,收買官員等等。
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最底層的佃戶在承擔,中間那些階層是不創造財富的。
對於帝王和國家來說,直接從自耕農手裡收稅是最好的,這樣就沒有“中間商”,利益鏈條最短。雖然也是剝削,但只經過了一層剝削,農夫承擔的稅負自然也是最低的。
“轉手”的次數越多,“中間商”就越多,底層百姓的負擔就越重。
方重勇把剝削的本質,說得一清二楚。所謂剝削,就是以較小的代價,去交易較多的勞動時間。這種“交易”很多時候是帶有強迫性質的。
“好骯髒和醜陋的世道啊。”
將手稿放在桌案上,大貞惠忍不住嘆了口氣。
咚咚咚!
門被敲了三下。
大貞惠連忙將書稿收好,慢慢走過去,將房門拉開。
外面站着的是大聰明,手裡還拿着一封信。
“阿姊,父親給你的。”
大聰明將信遞給大貞惠,一句廢話也不多說。
“好……”
面對這個從前連面都沒見過的異母弟,大貞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二人間沒有仇怨,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隔着一樣。
大貞惠願意把自己的心思都跟方重勇說,卻不想讓大聰明知道自己的事情。相比於方重勇,跟自己有血緣紐帶的大聰明更像是外人。
把房門關上,大貞惠拆開信,一目十行的看完,瞬間又羞又怒!
她是性格很平和的小娘子,輕易不會發怒。但是大欽茂的信卻是讓她感覺異常氣憤。
大欽茂在信中說:聽說你在方清身邊不受寵,我雖不知道爲何以你的姿色都不能吸引他,但你必須要努力一下了。
渤海國主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世。到時候我們非常需要方清的精兵,護送你父親我去渤海國奪得大位。
你要主動一點,他不找你侍寢,難道你就不會脫光衣服往他懷裡鑽麼?勾引男人的事情,難道要我這個當父親的教你?
“我哪裡不受寵了,我明明就是很受寵好不好!”
大貞惠一拳砸在桌案上,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
然而待她冷靜下來,腦子裡又出現方重勇對於“封建君主”的論述:封建制度的唯一特點,便是輕視人類,使人不當人。而封建君主總把人看得很下賤。
“唉!”
大貞惠無奈的雙手抱住腦袋,她沮喪的發現,方重勇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居然都是真的。比如說她父親大欽茂,想當國主,也就不把自己的女兒當人看了。
她這才領悟到,人的腦子由混沌變得清醒,往往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勾引男人麼?”
想起大欽茂在信中所提的事情,大貞惠感覺非常無奈。
她和方重勇之間的感情已經發生了質變,二人之間更多的是信任與支持。或者也可以說,大貞惠已經淪陷在這段感情裡了,反倒是小心翼翼了許多。
脫光了衣服往方重勇懷裡鑽,她哪裡做得出那樣的事情啊!她又不是某個現在正在府衙內居住,身上繼承着淫蕩血脈的賤女人!
“還是等正式過門以後再說吧。”
大貞惠嘆了口氣,一陣陣的腦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