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科舉考試,進士甲等三人,分別是:方重勇、岑參、張涉。
其餘中進士者有:元結、杜甫、薛據三人。
以上六人留下面聖,其餘二十四人,不符合朝廷中第要求,予以淘汰!請你們立刻離開紫宸殿!
之前錄取的名單作廢。”
站在李隆基身邊的高力士,扯着嗓子大喊道。
三十個進士,參加一場附加的殿試,被淘汰了二十四個,只剩下六人,這尼瑪玩笑開大了!
紫宸殿內的科舉考生們全都面面相覷,震驚、疑惑、恐懼、慶幸、後怕等表情不一而足,甚至有人低聲抽泣起來。
“金吾衛何在!”
高力士看到沒人願意離開,對着殿門的方向大喊道。很快,十多個盔明甲亮的金吾衛士卒衝進紫宸殿內準備動手。
方重勇等殿試後被點爲進士的考生,自覺的躲到了一邊,站到高力士不遠的地方。其他人則是被那些五大三粗的金吾衛士卒驅趕着,狼狽離開了大殿。
“寫得好,朕就是這麼想的。”
李隆基走到方重勇面前,用拳頭打擊着他的肩膀,興奮的說道:“朕就是想好好教訓教訓吐蕃人。以後你要是再去河西,替朕敲打敲打吐蕃人。”
說完,他又走到岑參面前,感慨了一番鼓勵道:“聽聞你曾經在安西都護府任職半年,果然是有見地不枉千里爲官,進士甲等乃是實至名歸。”
最後,李隆基又走到張涉面前,微微點頭道:“伱對於政務很熟悉,今日寫的都是些真知灼見,非常好。
雖然你不熟悉西域民情,但那不是你的錯。”
對這三個進士甲等的考生,李隆基是真的滿意,並沒有一點“人情鼓勵”在裡頭。
當然了,他出這個題,本身就是給方重勇放水的,如果對方答不上來,那纔是真見鬼。
隨後,李隆基又走到元結與薛據面前,只是稍稍客套了一番,態度比之前冷淡了許多。
最後,基哥來到坐在輪椅上的杜甫面前,發現對方的腿似乎斷了,微微皺眉,沉默不語。
“聽聞你有詩才,但此番你能中第,實在是非常勉強。”
李隆基開口說道,杜甫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恭敬叉手行禮道:“請聖人恕罪,草民無法行禮周全。”
“朕不怪你。”
基哥嘆了口氣說道:“但朕還是要取消你的進士資格。”
誒?
在場衆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李隆基這是要玩哪一齣。就連高力士都走過來,在李隆基身邊壓低聲音說道:“聖人,科舉大事,朝令夕改不可爲啊。”
李隆基擺了擺手,示意高力士不要多話。
“若是此次點你爲進士,那明年科舉的時候,會不會有人認爲,把腿打斷再進考場的考生,被朝廷錄取的可能性更大些呢?”
李隆基一臉惋惜的反問道。
還可以這麼理解麼?
方重勇愣住了。
這話乍一聽好像是在無理取鬧,可是細細想來,也未嘗沒有它自己的合理邏輯。
六個被錄取的人裡頭,就有今年唯一的那個斷腿考生。
那這是不是意味着,朝廷對那些“殘疾”或者“突發意外”的考生,會稍微給一點點同情分呢?
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純屬想多了想太美,可是萬一呢?
萬一有用,萬一有那麼一點點用,然後就改變了最終結果呢?
不得不說,世上總是不缺鋌而走險,投機取巧之人。明年科舉的時候,要是出現了一大堆故意斷腿的考生,企圖模仿杜甫中第的“人設”企圖碰運氣,到時候也會把朝廷弄得尷尬不已的。
被人揶揄爲“瘸子科舉”,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當然了,這只是基哥的說辭,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反正明面上基哥就是這麼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嗯,金吾衛,把這位有進士之才,但時運不濟的考生送出皇城吧。”
李隆基指着輪椅上的杜甫說道。
杜甫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唐天子已經開了口,那就說明事情已經到了沒法挽回的地步了。
不遠處走來一個金吾衛的士卒,推着杜甫的輪椅就往外走,不曾有絲毫停留。
方重勇想了想,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杜甫這次是因爲站了李林甫的隊,被權貴們拉了一把,纔會出現在三十人大名單之中!他也是,元結也是。
但是,這不代表憑杜甫自己的本事,就能在沒有任何外來干擾的情況下殺出重圍。寫詩只是科舉的一部分,甚至只佔三分之一都不到。
杜甫科考的實力,也只是跟那些混子們比,要強一些,不代表他真的就有治國理政的水平,甚至是潛力都不見得有。
現在的杜甫,連“朱門酒肉臭”的殘酷性都沒有領悟到,心中還殘留着盛唐千秋萬代的幻想,沒有體會到多少民間疾苦。
基哥的做法雖然奇怪,倒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起碼,打掉杜甫這一個進士,可以讓將來參加科舉的考生好好保護自己的雙腿,不會去動那些不該有的歪心思!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功德呢?
方重勇壓住了想幫杜甫求情的衝動,老老實實的等在一旁不說話。
或許,這就是生活吧!常常悲喜無常,習慣就好了。
方重勇忍不住悄悄嘆了口氣。
……
“什麼?”
王韞秀說話的調子高了八度,一臉驚駭看着興慶宮裡派宦官送來的黑色軍服,整個人都不好了。
“考中了狀元,還在殿試的時候露臉了,風光了一把,結果就這?”
她指着放在桌案上的軍服,看着方重勇的臉質問道:“聖人就賞賜這個,然後讓你套上這身狗皮,去興慶宮當個九品下的執戟郎?”
如果結果,讓王韞秀實在搞不懂,方重勇這兩個多月前前後後折騰這麼多有何意義。
要知道方重勇當年在沙州也當了四年實權刺史啊!
就算前一段時間,那也做到了左金吾衛中郎將之職!現在跑興慶宮裡頭去當個執戟郎,有意思麼?
唐代沒有執戟郎這個官職,只有九品下的執戟長,通常也稱“執戟”。跟它的前身執戟郎,職權完全重合,所以也經常被人戲稱爲“執戟郎”,略有貶義。
“不是執戟郎,而是龍武軍在興慶宮裡,守在聖人身邊的執戟郎!”
方重勇糾正了王韞秀的說辭。
“這……有區別麼?反正還不都是執戟郎嘛!”
王韞秀一臉無語的反問道,對於方重勇臉上的淡然無法理解。
“你不懂,這就是政治。”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看了看宮裡派人送來的龍武軍軍服,果然面料與上面的花紋都很考究,比金吾衛的紅色軍服強了一大截!
“有這個閒工夫,還不如找個鄉村隱居三年,然後再去吏部選官呢!”
王韞秀沒好氣的說道。
“誒,這回你可說對了,確實不如現在就找個村子隱居三年。
可是,有時候就算你想隱居,聖人也不許啊。”
一邊說,方重勇一邊開始換上這身龍武軍的軍服,也不避諱王韞秀在場。“對了,下值以後,順便去一趟十王宅,把這包藥給壽王啊,是韋三娘要用的。”
剛剛從院子裡進來的阿娜耶,將手裡的一個大紙包塞到方重勇懷裡。
“這麼大一包藥,吃死人了怎麼辦?你以爲曼陀羅花磨成粉是鬧着玩的麼?”
方重勇一臉無語的問道。
“哦,對哦,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那行,阿郎分一點出來,分裝一下給他們一小包,按妾身的方法服用就行了。
本來想着他們吃不完以後可以留着吃的,倒是沒想到說不定有人吃藥會不過腦子。
哈哈哈哈哈,主要是妾身懶得分裝了,再說家裡也沒有藥鋪的工具,不好定分量。
疏忽了,疏忽了。”
阿娜耶摸摸頭,裝作不好意思的說道。
我看是你偷懶擺爛不過腦子纔對!
方重勇無奈搖頭,阿娜耶哪裡是忘記了,其實她就是不想跟十王宅裡的那些人扯上關係,所以哪怕被王韞秀委託辦事,也不肯盡心盡力,就想着隨便敷衍敷衍得了。
這次辦事辦不好,下次人家就不來求了,多省事啊!
這麼大一包曼陀羅花磨成的粉,都可以迷暈大象了,萬一韋三娘不小心吃過量了,估計就再也醒不過來。
到時候樂子可就大了!
“以後做事長點心啊。”
方重勇虎着臉教訓道,來到書房,將那一大包粉末分了又分,最後弄了一小包,用紙包好貼身放置。
這種小事,他下值之後直接去一趟十王宅就行了,不是多大的事情。阿娜耶現在的心思,都在學醫上面了,並不是很熱衷於給人看病,那點敷衍辦事的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心情忐忑的來到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前,方重勇就看到穿着龍武軍士卒軍服的張光晟,已經在值班站崗了!
見到方重勇,張光晟心中的疑問似乎也得到了解答,他不動聲色的對方重勇使了個眼色,他今日被緊急調動,直接從左金吾衛司戈變成了龍武軍士卒,還前來值守勤政務本樓。
整個過程太過於迅速,以至於他懵懵懂懂的辦完調職手續,都還是一頭霧水。
方重勇給了張光晟一個“OK”的手勢,來到勤政務本樓二樓的御書房。
此時基哥正在書房內來回走動,不知道在想什麼。
“聖人,末將前來龍武軍報到,請聖人安排軍務。”
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怎麼樣,這身軍服穿得還習慣麼?”
李隆基背對着方重勇,站在圍欄邊眺望樓下的景物詢問道。
“回聖人,這些都是在爲聖人辦事,沒有習慣和不習慣的說法。”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說道。
“龍武軍的九品官,那不是朝廷的官,而是隻屬於朕的官,你明白這個道理麼?”
李隆基意味深長的說道,只是背對着方重勇,看不到他的表情。
基哥並沒有吹牛,因爲龍武軍本就是他的“私人衛隊”,其人員任免皆由他一人決定,朝臣無法干涉。所以基哥說方重勇的官職是“聖人的官”,還真不是亂講話。
“末將明白,聖人有什麼吩咐,末將便有什麼行動,不會聽他人指揮。”
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嗯,就是這麼回事。
去樓下執勤吧,今後朕走到哪裡,你便帶着這一隊龍武軍親衛跟到哪裡。你這一隊包含你在內,也就十個人,去熟悉一下你那些新手下吧。”
李隆基頭也不回,擡起手輕輕擺了擺說道。
“喏!”
方重勇不敢多問,領命而去。心中暗想,連他在內一共十個衛士,也算是“基哥十勇士”了。
其中槽點太多,他都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第二天一大早,剛剛下值,開小差開了一晚上的方重勇,來到位於長安城東北處的十王宅門前。
對門外值守的龍武軍同僚說明來意之後,便從十王宅裡頭出來一位白白胖胖的宦官,看着方重勇,趾高氣昂的詢問道:“你手裡拿着的是什麼啊?”
“你還不配知道。”
方重勇淡然說道,一臉傲慢。
沒想到這位白胖宦官不但不生氣,反而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將方重勇拉到四下無人處詢問道:“是聖人有什麼吩咐麼?”
“對,你把壽王妃喊出來就行了,此事一定不要聲張,否則……”
方重勇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見那位宦官沒動,方重勇怒喝道:“給聖人辦事,你還想收錢?”
聽到這話,眼前的白胖宦官這才跪下哀求道:“沒有沒有,千萬不要告訴聖人!這件事某一定把嘴巴封得死死的!”
“嗯,去吧。”
方重勇故作不滿的冷淡說道。
很快,他就看到韋三娘獨自走出來,對自己行了一禮說道:
“忘記跟王娘子說了,有些藥是不能帶進十王宅的,將軍替妾身謝謝王娘子啊。”
韋三娘輕咳了兩聲,她確實是得了咳嗽病,不過身體看起來還挺正常的,面色也沒有那種病入膏肓的蠟黃。
“嗯,此事記得要保密。”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行了一禮後轉身便走。
“等等等等。”
韋三娘急急忙忙的跟上來,將一個香包塞到方重勇手裡說道:“祝你們早生貴子啦,什麼時候成親一定要請我去捧場呀。”
說完,她又風風火火的離開,消失在十王宅的大門入口處。
“原來,十王宅的監視,也不是密不透風的啊。”
方重勇轉過身,遠遠看着十王宅的輪廓,若有所思的說道。
今天稍稍試探,他便察覺到,十王宅看似守衛森嚴,實則裡面的宦官甚至守衛,很多人應該都被基哥的那些孝子賢孫們給收買了。平日裡門禁很鬆,檢查物品也是屬於那種“可查可不查”的情況。
如此看來,基哥對於他那些子嗣們的防範,倒也不完全是無理取鬧和空穴來風。
皇子的能量之大,天然就剋制官僚集團。對皇帝再忠心的大臣們,在太子甚至皇子們面前,恐怕都難以一直堅持自己的立場。
“總覺得這裡要出大事。”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
基哥把皇子們圈禁起來當豬養,可是,誰又甘心變成一頭豬被圈養起來呢?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必然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