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縣,緊靠渭水南岸。
在方重勇前世那個時候,這個地方被人們稱爲“三秦要道,八省通衢”,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它東與華州相鄰,是出華山的必經之路;南與藍田縣相接,西面過新豐驛便是灞橋,西北與富平縣接壤,北與蒲城縣毗鄰,東北面是大荔縣。
簡單說便是隨便哪裡都能去!
守住了這裡,便是守住了長安的東大門。
現在外面的雨雖然一直在下,但渭南縣外,數不清的民夫,正在城外大營附近挖掘壕溝,安插木柵。
渭南縣東塬最北端,是周邊的一處制高點。這裡是一個叫“盧段村”的村落,傳言是南北朝時,一個姓盧的大戶,和一個姓段的大戶,帶着本族人在這裡居住而形成的村落。
一個姓住村頭,一個姓住村尾,村裡的人不是姓盧就是姓段。
如今數百年過去,物是人非,村中大戶也不再是盧氏和段氏了,但卻依舊叫這個名字。
盧段村便是顏真卿所佈置的防禦核心地帶,將大營設在這裡。
顏真卿明白自己麾下這兩三萬人大部分都是魚腩,甚至是烏合之衆。指望他們打勝仗,便跟癡人說夢一般。
可是不在渭南縣佈防,還能在哪裡佈防呢?難道真要把防線收縮到灞橋?
顏真卿很清楚,如果真要那樣做,長安城內的權貴便會倒戈相向。
與其這樣,不如放手一搏。
“你們幾個,去把那前面的地方挖一條溝,雨水匯聚在那邊,就會變成一條水渠!”
大雨之中,穿着蓑衣的顏真卿對着不遠處停下腳步四周張望,正在偷懶摸魚的幾個丘八大喊道。
現在挖溝,雨停了就會變成一條陰溝,成爲進攻一方的阻礙。
那幾人聽到顏真卿的呼喊,連忙走過來打招呼詢問。顏真卿對他們幾個面授機宜,這幾人纔不情不願的到遠處去挖溝了。
現在下大雨,基哥麾下的那些部曲,都是不可能發起進攻的,這點顯而易見。
下雨的時候,別說視線受阻行動不便,就連弓箭都用不了。那些丘八都是自信滿滿,認爲掃平關中根本就沒什麼問題,畢竟現在關中沒有邊軍在,臨時招募的團結兵實在是難堪大用。
所以根本犯不着冒險出擊。
顏真卿就是利用這個時間差,糾集周邊民夫,還有那些團結兵,到渭南縣周邊部署防禦工事。
試圖給基哥麾下的西北邊軍更大阻礙。
“清臣(顏真卿表字),你回縣城歇着吧,這裡有我便是。”
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走上前來安慰他道。
顏真卿也不是年輕人了,如此操勞,身體可能會吃不消。顏杲卿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兄長,時不我待,雨一旦停下來,蒲州的西軍便要殺過來了。”
顏真卿苦笑道,一個勁的搖頭擺手,看得顏杲卿滿臉無奈。
方有德手裡有兵,而且是精兵,但是他現在就是不肯出手。
是什麼原因,顏氏兄弟二人心知肚明,那可是他們的老上級。
如果方有德肯出手,那麼他早就該去蒲州鎮守。如此一來,基哥也沒法帶着六萬西軍進入關中。
想到這裡,顏真卿長嘆一聲。
方有德撐不起長安的官僚機構,而這些官僚機構是天子統治天下的關鍵,也是各種“節度使”不能替代國家的關鍵。
二選一,顏真卿只能選後者,因爲是他們擁立了李琩登基稱帝。真要鬧起來,方有德會變下一個董卓。
很多矛盾是沒法調和的,過去了的事情,後悔也沒用。
“這裡有我便是。”
顏杲卿又強調了一句。
顏真卿沒話說了,他現在也確實感覺很疲憊。於是微微點頭,回到渭南縣城。
關中人口稠密,渭南縣縣城規模很大。但此時此刻,能跑的人都跑路,投奔關中的親戚去了,城內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幾個活人。
自大唐建國以來,除了武德那幾年還偶爾有人(比如薛舉、突厥)在關中找茬外,其餘時間,都是太平歲月。
幾乎就沒有戰亂。
因此現在還活着的人,對於戰亂的到來,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應對。
戰爭的到來讓他們無所適從,過往的恐怖傳說,又讓這些人害怕身死族滅。
他們能做的事情,便只有跑路。
只要暫時避過風頭,不被戰火直接波及。那麼等基哥帶兵過境後,回來還是一樣的,最多損失點浮財。
這些人的離去,給顏真卿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如今城內剩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殘,不方便走動的人。他們對於守城來說沒有任何幫助。
回到縣衙書房,顏真卿雙目凝視着掛在牆上的佈防圖。
嗯,這圖怎麼看怎麼破綻百出!
顏真卿自己看了都感覺好笑。
其實,西軍是可以從渭水北岸繞過渭南縣的!
在那邊是不是也要部署一支軍隊呢?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被顏真卿掐滅了。
所謂處處強化,就是處處都弱化。處處設防,便是處處不設防。
兵力只有集中使用,才能發揮出應有的實力。
顏真卿不敢分兵。
當然了,基哥那邊的西北邊軍是有傲氣的,要是讓他們繞過渭南縣,放着顏真卿這數萬人不管,直接突襲長安,這種情況不亞於打臉。
所以基本上也可以確認,現在在渭南縣部署的防禦,並不是沒有作用的。
顏真卿越看地圖越是患得患失,他坐在軟墊在,閉着眼睛思考各種麻煩的問題,最後居然因爲睏倦襲來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極爲深沉。
顏真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中,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帶着面具,披堅執銳的丘八,在一座大城中肆虐。
那地方似曾相識,好像是……長安!
丘八們衝進城中各個坊市,將那些非富即貴之人從他們的宅院裡拖出來,一邊獰笑着將那些人虐殺,一邊從那些宅院內搬走數量多到數不清的財帛,一箱又一箱,好像永遠都搬不完一樣。
這些人在長安四處放火,連太極宮都被點着了,大火將許多地方燒成了一片白地。
好慘!
“清臣?清臣?”
顏真卿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的肩膀。他從桌案上支起身體,揉了揉眼睛,發現是顏杲卿回來了。
“城外大營有動靜?”
顏真卿條件反射一般的問道,悚然心驚。
想起那個模模糊糊的夢,全身冷汗,卻又怎麼也想不起其中的細節了。
顏杲卿搖搖頭道:“並沒有什麼動靜,外面道路泥濘不適合行軍,就算西軍的部曲要來,也不會是現在。”
顏真卿暗暗鬆了口氣。
他太緊張了,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讓他的神經到了崩潰邊緣。
“清臣,此戰若敗,你要如何應對?”
顏杲卿忽然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他的話沒有說得那麼直接,他想問的問題其實是:如果戰敗,顏氏一族的人,要一起陪葬麼?
“兄長想說什麼?”
顏真卿反問道。
“清臣,此戰會是什麼結果,我想大多數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我建議戰敗後,帶着殘兵退往藍田縣,再視情形而定。事若不諧,可退往武關。”
顏杲卿壓低聲音說道。
顏真卿萬萬沒想到族兄居然提了這麼一個建議,頓時語塞,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回長安了麼?”
顏真卿無奈嘆息問道,他已經猜到了顏杲卿想說什麼了。
“清臣,若是回長安,哪怕現在回去,都有被定罪送到太上皇面前的可能。
長安城內有些人,是沒有長骨頭的。”
顏杲卿的面色已經變得嚴肅起來,話語中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看到顏真卿沒話說,他繼續強調道:
“兄長大概還不知道,李泌已經跟方大帥說好了,讓天子去隴州,他可以護住天子。
至於我們去武關的事情……”
顏真卿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敲擊着桌案,他依舊是拿不定主意。
“清臣!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倘若方大帥收拾大局了,天子不是一樣需要我們來支持麼?
怎麼能死在這裡!”
顏杲卿都急了,現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了,還在猶豫什麼呢?
“如此也好吧。”
顏真卿長嘆一聲,他也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
幾天後,雨終於停了。
在這幾天時間裡,顏真卿指揮農夫與士卒修建柵欄,挖掘壕溝,可謂是片刻也不停。
總算是搭建了個大概。有沒有用不好說,起碼看起來還像是那麼回事。
一個大營和渭南縣城組成了兩個獨立的屯兵之地,再加上挖掘壕溝引水,拒馬樁和木柵欄組成的防線,獨立的通道可以隱蔽的讓兩地之間互相調兵。
這天一大早,顏真卿在盧段村營地,剛剛安排那些臨時招募的丘八們吃過早飯,然後就看到東面黑壓壓一片。
這裡居高臨下,遠處的情況可謂是一覽無餘。
他看着數量驚人,手持刀盾的部曲緩緩前行,數量大概佔五分之一;後面是手持角弓弩的射手,數量大概也是五分之一。
渭河北岸,似乎有騎兵在奔馳,向西而去。
顏真卿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對方這是派出一部分兵馬跟自己對壘,然後讓騎兵繞過渭南縣,直取新豐驛和灞橋!
到時候不出意外肯定是文攻武嚇的那一套。
“傳我軍令,各部準備迎敵。”
顏真卿對身邊的張光晟下令道。
張光晟這一部人馬,不是從長安新招募的市井流氓,而是由金吾衛、千牛衛等南衙禁軍整合而成,又補充了一些退伍老兵的隊伍。
可謂是這幾萬人當中唯一有戰鬥力的部隊了。當然了,有戰鬥力,跟戰鬥力很強,那是兩個概念。
他們能上陣,不代表可以打得過那些如狼似虎的邊軍。
“顏相公,末將以爲,我們大概要準備退路了。”
張光晟不動聲色的對顏真卿說道。
“啊?”
顏真卿愣住了。
真有你的啊,這還沒開打呢,你就準備跑路了?
看到顏真卿似乎面色不虞的樣子,張光晟繼續解釋道:“顏相公,打仗講究一個避實就虛,用兵是不拘一格的。其實這條防線沒有任何作用,只是看起來唬人而已。河西與安西北庭的丘八們殺過來,他們不會按顏相公想的路線行軍的。”
張光晟嘴笨,不知道該這麼去解釋。
顏真卿沒有在邊鎮指揮過戰鬥,所以他也不知道唐軍攻城拔寨是用的什麼辦法。
正在這時,渭南縣那邊有滾滾濃煙冒起,一看就是被人點着了!
顏真卿面露駭然只之色,但張光晟卻一臉淡定的解釋道:“此爲聲東擊西之計,顏相公若是帶兵去那邊救援,則必遭伏擊。”
進攻的一方居然打伏擊!
這種事情雖然聽起來很荒謬,卻是唐軍作戰時的常態。
“那要是不去呢?”
顏真卿沉聲問道。
張光晟無奈回答道:“如果不去,他們就順勢攻打渭南縣。關中承平百年,除了長安以外,城牆都很低矮,又不是什麼不可翻越的天塹。顏相公之前一直在修建營壘,挖掘壕溝,這裡並不好突破,所以如果是我帶兵,肯定選擇以渭南縣城爲突破口。”
他說得言之鑿鑿,似乎是在嘲諷顏真卿不懂用兵,但似乎又只是習慣這麼說話罷了,並無惡意。
顏真卿一時不服,反問道:“這麼說來,營壘是白修了麼?”
張光晟察覺到顏真卿似乎是不高興了,他連忙解釋道:“如果不修營壘,情況則更糟,那便是數萬兵馬圍死渭南縣,只怕一天都支撐不下去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不是此戰必敗?”
顏真卿質問道,看上去已經相當生氣了。
“對啊,可不就是必敗無疑啊,所以末將才問顏相公退路啊。”
張光晟攤開雙手,感覺跟這種文官解釋軍略很累。
他一見面就說了,守不住最好跑路,繞了一圈之後,還是這句話啊,什麼時候變過?
正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急急忙忙的跑過來,他肩膀上還中了一箭,鮮血染紅了一大片。不過看起來箭矢穿透盔甲後,已經失去了大半的力道,所以入肉不深,那半邊胳膊還可以自由活動的樣子。
“顏相公,渭南縣北門已經被攻破,賊軍入城了!”
這位傳令兵氣喘吁吁的稟告道,臉上滿是絕望之色。
他帶來的消息,似乎應證了張光晟的推斷。
先破城牆一面,雖然不見得能直接衝到城內去,但卻可以放火製造混亂,引誘援兵前來支援。
下一步就是一邊巷戰一邊打援,進入破城倒計時。
顏真卿認爲的敵軍會先攻破“看似容易攻破”的營寨,再來啃城池,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
“顏相公,末將有一招死中求活之計,你要是願意聽,這一仗還有的打。
你要是不想聽,那末將就沒什麼要說了。”
張光晟忽然面色凝重起來,說話一驚一乍的。
“計將安出?”
顏真卿疑惑問道。如今這局面,別說死中求活了,就算是十死無生,他也沒啥好反駁的。
“只要顏相公膽子夠大,就有勝算,但末將現在不能說,說了要壞事。”
張光晟擺了擺手,賣起關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