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州府益都的地形相當有利於防守。
西面,西南都是大山,城池位於官道南面。繞過大山,沿着西面一直走,便可以直接抵達歷城。
只不過這條路比較荒野,盜匪橫行。在隋末的時候,傳聞草長得比人還高,結伴而行的人,走在後面的時常都看不到前面的。
賀蘭進明坐鎮益都,編練了三千團結兵,可謂是窮兵黷武了。足以見得他是個“有想法”的人。
當然了,他招募的兵雖然多,練兵的水平卻又是一點都沒有。
所以賀蘭進明招募了一個叫劉展的河西退伍老兵,幫他訓練和管理軍隊。另外,沒當幾天宰相就被廢的房琯,其黨羽鄧景山也被貶到了青州當司馬。
現在戶部尚書第五琦,接收了房琯的政治遺產,而後者也在謀求重新崛起。
房琯的親信,自然是跟第五琦的親信抱團取暖,因此作爲第五琦鐵桿馬仔的賀蘭進明,也將青州政務全部交給了鄧景山,將其看做是自己人。
簡單來說,和摸魚上癮的萊州刺史鄭昈比起來,賀蘭進明非常“上進”。他現在像個土皇帝一樣,文有鄧景山,武有劉展,日子過得很是快活。
然而,聽聞永王李璘從登州一路南下,他身邊還有方重勇和打遍河北無敵手銀槍孝節軍。
賀蘭進明就立刻就坐不住了。
可是他又擔心內部不穩,所以一直都是裝作很淡定的模樣,裡裡外外都在暗示“優勢在我”。
最後是銀槍孝節軍已經殺到益都城外,賀蘭進明這才心急火燎,召集幕僚開會,詢問對策。
然而,賀蘭進明、劉展、鄧景山這三人不碰面還好,一碰面居然產生了三種意見!
劉展雖然是武人,但是卻很堅定的要求打開城門,並向永王輸誠。
原因只有一個:外有強敵,內無雄兵,連增援都沒有,拿什麼守城?
守城就等於自盡!
而鄧景山則堅決不同意開城門,原因很簡單,他是第五琦的親信,而第五琦現在已經在長安當戶部尚書了。他這個時候要是投降李璘,是頭被門夾過麼?
這等於是自留污點,自毀前程。
哪怕是死戰被俘也好,起碼那是被動的。
而賀蘭進明還是一副渣男的思維,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但是輸誠卻可以輸誠。
總之,就是希望在青州境內一切都不改變現狀的情況下,投靠永王李璘。說得更直白點,就是聽調不聽宣,不接受對方委派官員,也不接受繳納賦稅,貢獻府庫之類的要求。
因爲賀蘭進明現在已經看出來了,永王李璘極有可能登基稱帝,但他還看不出來,永王造反以後,會是哪家笑到最後。
如果長安的朝廷笑到最後,那自己投靠李璘,不就成反賊了麼?
賀蘭進明看得很清楚,不要提前下注,不管誰笑到最後,他都要跟着那個笑到最後的人!
“益都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團結兵不可能是銀槍孝節軍的對手。”
賀蘭進明對劉展說道。
他又轉過頭對鄧景山說道:“但是投降也不可能投降永王,那樣我們就成朝廷叛逆了。”
守又守不住,降又不肯降。對於賀蘭進明這種“既要又要”的情況,劉展與鄧景山二人都感覺頗爲無奈。
“使君,永王的精兵就在城外,是戰是和,要給個準信啊!”
劉展臉上掛着苦笑,一邊說一邊嘆氣。
這幫狗×的文人,腦子裡都是翔啊!劉展在心中暗罵道,只是不願意在臉上表露出來。
“使君!城外射來一封信,請過目!”
一個親兵匆匆忙忙走進青州府衙大堂,將一支綁了信件的箭矢,遞給滿臉愁容的賀蘭進明。
“唉!”
他假模假樣的輕嘆一聲,打開信紙一看,頓時心沉谷底。
上面赫然寫着:青州刺史賀蘭進明壞事做絕,人神共憤。只要益都城交出賀蘭進明,其他官員可以擔任原本職務不變。而永王殿下和銀槍孝節軍,也不會對城內團結兵和百姓做動粗。
否則,將會視益都城內所有知情人爲助紂爲虐之人,城破之日殺無赦。
看到這封專門衝着自己來的信,賀蘭進明頓時又驚又怒,下意識就要將這封信撕碎,卻是被劉展那鐵鉗般的雙手捏住了手腕!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一旁坐着的鄧景山根本就來不及反應。
“使君,事關益都城內數萬人生死,您就這麼粗暴要撕信,未免太過武斷了吧?”
他一把將信從賀蘭進明手中搶了過來,匆匆忙忙看完後,眼中寒光一閃,臉上露出讓人恐懼的冷笑。
“你也看看!”
劉展將手中的信交給鄧景山,後者看了以後,同樣也是面色複雜。
一人爲大,還是一城爲大?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鄧景山與賀蘭進明沒什麼私交。他內心的陰暗想法,其實也覺得把賀蘭進明送出去,保全益都全城人,善莫大焉。
但從公理道義上說,這樣做又很不道德,非常下作。
而且並不能保證永王李璘就能言而有信,幹掉賀蘭進明後不會拿別人開刀。
鄧景山面色陰晴變幻不定,看得賀蘭進明已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在這關鍵時刻,大堂內忽然白光一閃!隨即鮮血濺射了鄧景山一臉!
賀蘭進明軟軟的倒在地上,脖子上有鮮血噴涌而出。
劉展面色冰冷的將腰間掛着的一把唐刀子遞給鄧景山吩咐道:“你也砍一刀,他還沒斷氣,你送他上路吧!”
鄧景山絲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不動手,劉展一定會讓他也跟着賀蘭進明一起“上路”。
“對不住了。”
鄧景山看到躺在地上的賀蘭進明瞪大了眼珠盯着自己,強忍內心的不適,一刀戳在對方脖頸上,一刀之後又戳一刀。
這下,賀蘭進明終於死透了。
這位青州刺史到死都不明白,劉展這個靠他提拔起來,才能在團結兵中當校尉的底層人,爲什麼要對自己這個“恩主”揮刀。
劉展憑什麼,他怎麼敢的?
可惜已經走在黃泉路上的賀蘭進明已經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劉展在賀蘭進明的屍體上擦了擦橫刀上的血跡,將刀收回刀鞘。與此同時,又從鄧景山手中接過那把唐刀子,將其掛到腰間的鎖釦上。
“走吧,一起去開城門。”
劉展像是拖着一條死狗一樣,拖着賀蘭進明的屍體。所過之處,留下一道斑駁的血跡。
……
“節帥,您說益都城會交出賀蘭進明麼?”
何昌期有些疑惑的詢問道。
此刻銀槍孝節軍列陣於益都城下,這座城不算高,但城牆上守城士卒卻不少,顯然兵力比萊州府城掖縣要充沛得多。
如果真要來一場攻城戰,估計還得耍點小計謀才行。
所以方重勇就直接使用了心理戰術,讓青州府城的官員們二選一。
要麼交出賀蘭進明,要麼跟着一起死。
這得看那些人的人品如何,會怎麼選,也要看賀蘭進明平日裡積德夠不夠多。
總之,這就是一道很考驗人性,也很歹毒的考題。
“你應該問,是活着的賀蘭進明,還是死了的賀蘭進明。”
方重勇對何昌期慢悠悠的說道。
基本上可以確定,賀蘭進明絕對完蛋了,因爲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事關全城人的安危,有多少人可以保證自己在危難時刻不會變成野獸?
像是在驗證他心中的想法,正當何昌期若有所思的時候,益都東城門忽然大開!
一個身材魁梧,穿着唐軍黑色軍服,未着盔甲的將軍,就這樣拖着個穿着緋色官袍的屍體,一路朝着方重勇身旁的帥旗走來。
他身後同樣跟着一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官員。
“啓稟方節帥,末將劉展,賊子賀蘭進明已經被末將所斬殺!
哦,這位鄧景山鄧司馬也參與了殺賊。”
劉展一臉激動的上前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呃……”
這廝是誰啊?
方重勇貴人多忘事,一時間竟然沒想起來劉展是誰。但很明顯,對方一眼就認出自己了,絕對是以前打過交道的。
“節帥,當年在涼州,您替末將寫過家信的!”
劉展一臉期盼的看着方重勇提醒道,顯然不像是裝出來的。
“噢!對了對了,本帥剛剛就覺得你十分面善,原來是當年的河西老卒呀!”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現場氣氛頓時鬆弛了下來,就連劉展身後的鄧景山也是鬆了口氣。
大概,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鄧景山心中暗暗慶幸。
其實方重勇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的情景,他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關中、河西、隴右、西域、河東、河北、河南全都跑遍了。
哪裡會記得當年替人寫家信的時候,那些基層的士卒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啊!
“節帥之恩,末將沒齒難忘啊。看到信上的內容,便馬不停蹄爲節帥除賊!”
劉展單膝跪地,語氣裡帶着無法掩飾的激動與興奮。
看得一旁的鄧景山愣住了。
以前怎麼沒看出劉展這廝如此能言善辯啊。
原本打算看方重勇笑話的李璘等人,也看傻眼了。送了一封信入城,結果青州刺史就被手下給宰了?
這手腕有點匪夷所思啊!
永王李璘和韋子春二人也算是大開眼界。原本在他們印象裡面,戰陣廝殺才叫打仗。可看方重勇一路走來,用計,威逼利誘也能破城。
更重要的是,把永王的名氣打出來了。要不然,如果沒有之前的名聲,恐怕讓益都城送出賀蘭進明不太容易。
“永王殿下,青州刺史如今空缺,而這裡是登州、萊州的縱深,位置很重要。
所以下官建議讓劉展擔任青州刺史,州司馬的人選嘛,便在本地官員中選拔一個好了。
鄧司馬則隨王駕奔赴汴州,另行任用,如何?”
方重勇抱拳對李璘建議道。
這個任命怎麼說呢,李璘此刻能拒絕嗎?他敢拒絕嗎?
劉展剛剛纔把賀蘭進明給宰了,獻出了益都城。讓他當刺史,是對他“忠誠”的獎勵。
如果現在李璘要拒絕方重勇的提議,難道就不怕劉展找機會反水嗎?
而且就算拒絕,也會讓劉展認爲方重勇纔是自己唯一的恩主,要越發死心塌地了。
“如此甚好!”
李璘看到韋子春拼命給自己使眼色,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任命。
果然,看到永王沒有衝動行事,韋子春暗暗鬆了口氣。
方重勇權術手腕如涓流細雨般不顯山露水,把鄧景山調離青州,便是讓劉展一家獨大,不給李璘摻沙子的機會。
最大程度的收買人心!
如若不然,只需要看劉展跟方重勇是“舊相識”的關係,鄧景山也會很自然的投到永王李璘麾下尋求庇護。
這樣一來,青州的情況就變得複雜了。
這位方節帥類似卡位的小動作非常卑鄙下流,但又令人防不勝防。其權術手腕細膩得不像是五大三粗的丘八,倒很像是老奸巨猾的成熟文官。
“殿下,請入益都城吧。趕路這麼久,也不差這一兩天。接下來都是水路,需要好好修整一番。
下官在前給您引路。”
方重勇對李璘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是李璘卻是想到了死相悽慘的賀蘭進明,益都城讓他有種說不出的不適。一個團練使,居然敢殺刺史了,李璘下意識的就感覺,劉展這樣的人留不得。
如此他更不願意進城了。
“殿下習慣風餐露宿了,想早些回汴州。
益都城內的事情,就交由方節帥處置吧。”
看出李璘的爲難,韋子春上前打圓場說道。
益都城北面,還有臨淄、千乘、博昌等城橫在那裡,需要方重勇麾下的銀槍孝節軍來開路。要不是因爲這個,李璘早就想甩袖子去濟水渡口等待了。
“如此,那下官這便入城,整理青州事務。”
看到李璘勉強同意,方重勇也不想得了便宜賣乖,只是面色淡然的叉手行了一禮。
李璘內心的煩悶,他是知道原因的。只不過嘛,爭權奪利就是那麼回事,以前盛唐還在家國一體,那時候不能爭,爭了要受到反噬,要受到基哥的打壓甚至扼殺。
可現在已經是大爭之世,這個時候你不爭,別人就會爭,到時候倒黴的還是自己。
方重勇深信“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的信條,絕對不會給李璘任何機會。
“去吧。”
李璘壓住內心的火氣說道。
等方重勇和他身邊的一衆親信進入益都城後,李璘這才找了個無人的僻靜之處,對着一棵樹瘋狂劈砍。
等他折騰累了,韋子春這才上前勸說道:“殿下,來日方長,莫要爭一時長短啊。這天下都沒統一呢,殿下甚至連長安城都看不到,現在讓那方清一頭,又能如何呢?百忍可成金啊!”
韋子春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李璘就是完全不懂得收斂自己的鋒芒與情緒,把一切都寫在臉上了。
如此怎麼可能贏得了方重勇?
“孤知道,孤就是不服氣。
如今到處都是亂臣賊子,視我大唐法度爲無物。”
李璘將橫刀扔在地上,喘着粗氣說道。
韋子春不知道該怎麼吐槽纔好。
若不是神器蒙塵,國家根基動搖,李璘這個親王能有機會上位麼?
他算是看出來了,李璘這廝,就是想吃肉又不肯殺豬,非得別人把飯菜做好了送嘴邊才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