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城以西的原玉門軍駐地,吐蕃在此屯紮重兵,以爲機動部隊,方便隨時支援甘州前線。
又或者隨時出兵瓜州,甚至奔赴沙州,打穿河西走廊。
而此時此刻,此番主持軍務的吐蕃茹主(類比軍區司令)朗·梅色,卻是坐立不安。
他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穿着青色絲綢的吐蕃將領,此人正是從沙州退到此地的恩蘭·達扎路恭。
此人帶兵撤退的時候,被崔幹佑一千精騎打了埋伏,幾乎到了僅以身免的程度。不過恩蘭·達扎路恭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也不認爲自己的失敗是因爲技不如人,所以並未喪失鬥志。
恩蘭·達扎路恭帶着爲數不多的部曲,在擺脫崔幹佑的糾纏後,又繞路前往瓜州,最後輾轉到達肅州的吐蕃軍大營,投奔了信奉苯教的朗·梅色,暫時歸其節制。
朗·梅色統治吐蕃蘇毗地區,是孫波茹的茹主。
吐蕃的佛教擴散,便是從南面的邏些城開始的。因爲歷代吐蕃贊普崇佛,所以離邏些城越遠的地方,信奉苯教的力量就越強。現在蘇毗地區已經快變成苯教的大本營了。
恩蘭·達扎路恭不能直接回邏些城,回去就是死。他非常明白,如果不立下“功勳”,那麼回去無法跟贊普交代。
無論是殲滅唐軍,還是坑一把朗·梅色,二者都行。恩蘭·達扎路恭是一個手段很靈活的人,並不完全是憑藉宗教信仰來分辨敵我的二愣子。
朗·梅色因爲佛教與苯教之爭的問題,向來都和現在的吐蕃贊普赤德祖贊(又叫尺帶珠丹)不對付,時間已經很長了。
此番贊普下令讓朗·梅色帶兵前來肅州,未嘗沒有削弱蘇毗地區軍事實力的考量。
畢竟,蘇毗地區屬於羌人的傳統區域,在吐蕃疆域的東北部,並非吐蕃的核心區域。而吐蕃統治的核心,在南面的邏些城(即拉薩)及周邊地區,二者有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畢竟,藉着外敵的手削弱自己這邊的刺頭,都是常規操作,沒什麼好奇怪的。
而恩蘭·達扎路恭家族在邏些城以東不遠的區域,他的權力來自贊普,不可能鐵了心跟着朗·梅色混。
“那些都是難得的財帛,你就這麼讓唐人燒掉、毀掉、奪走?”
朗·梅色面帶不滿的反問道。
故意留出一個囊霞讓唐軍去打,不得不說,這破綻賣得確實是個大手筆了。
“沙州唐軍精銳勇悍,不好對付。強攻不可取,不如誘敵深入,將這支軍隊引到肅州來打,到時候茹主數萬兵馬圍困上去,再怎麼說都是穩贏了!”
恩蘭·達扎路恭躬身行禮道。
“哼,但願你這一招有用。”
朗·梅色冷哼一句,嘴上不依不饒,實際上他拿恩蘭·達扎路恭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東線那邊的吐蕃軍,承受了極大的軍事壓力。唐軍天天挑戰,王忠嗣讓河西諸軍輪換着攻打酒泉城附近的嘉峪關峽谷,就是在不斷消磨吐蕃軍的士氣與人力。
他們打的主意,就是想用後勤方面的優勢拖死吐蕃軍!而唐軍的補給,涼州這邊完全供應得上!
等到秋冬時節的時候,肅州、瓜州都是河西走廊的缺糧大戶,平日裡養數千唐軍都要涼州這邊提供糧秣,現在吐蕃軍將近十萬人集中在這裡,後勤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現在吐蕃軍幾乎是把兩個州能找的糧秣都搜刮一空了!
對面的唐軍,卻可以得到涼州與甘州的糧秣補給,到時候此消彼長之下,吐蕃軍會陷入絕境!
而這次他們又準備送掉一個不太重要的囊霞,朗·梅色就差沒親自提着刀去前線督戰了。
忽然,一個吐蕃親衛走進石屋,對朗·梅色行禮道:“茹主,剛剛收到的消息,唐軍今日襲擊常樂縣的囊霞了。”
朗·梅色霍然起身,激動道:“當真?”
“千真萬確,不過……”
那名親衛欲言又止。
“說!”
“不過他們將囊霞內的物資燒掉後,就撤走了。”
“這不可能!”
朗·梅色還沒說話,恩蘭·達扎路恭卻忍不住插嘴說道,一臉駭然。
他設下的圈套,絕對萬無一失,只要是有進取心的唐軍將領,都會忍不住想“畢其功於一役”,想成爲那個吐蕃與大唐決戰當中的勝負手!
沒錯,恩蘭·達扎路恭就是以他自己爲模板反推,認爲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才因此下套,在瓜州與肅州邊境等着唐軍一頭撞上來。
他都會上當的計策,怎麼可能被人輕易破解?
沙州的唐軍有能耐,不好對付,他上次就試探出來了。所以越是這樣的將領,越是這樣的軍隊,就越是想要建功立業!
他們怎麼忍得住這種“勝利在望”的誘惑呢?
“我給你五千兵馬,伱現在就帶兵去追,希望還能追上。”
朗·梅色冷着臉說道。
如果這一位不是贊普身邊的禁衛軍統領之一(一共有四位),朗·梅色早就用軍法將其拿下斬首了!還有一點就是,他們都是信仰苯教的吐蕃貴族,現在吐蕃國內佛教苯教鬥爭激烈,苯教其實並不佔什麼優勢。
所以朗·梅色才放了恩蘭·達扎路恭一馬。
雖然之前經歷了大敗,但恩蘭·達扎路恭依然還是苯教陣營裡面很重要的一個人。
“茹主,現在去追擊,勝負難料。末將以爲還是以靜制動爲好。”
恩蘭·達扎路恭躬身行禮說道。
直到現在,他依舊不明白,那支唐軍爲什麼來了常樂縣以後,卻又不敢繼續攻打瓜州乃至肅州。
最起碼,他們應該把瓜州州治晉昌縣拿下啊,那裡又沒有多少吐蕃軍!
他們是怎麼看破這個圈套的?
恩蘭·達扎路恭心中沒有答案,也無人可以回答他。
可惜現在去追擊,只怕已經太遲了。
“我是命令你去追擊,不是讓你跟我討價還價的。”
“得令!”
恩蘭·達扎路恭無奈嘆了口氣,領命而去。
這一戰必敗無疑,不如“兵敗”後帶着親信逃往邏些城吧,河西戰局敗局已定,沒救了。
他原本想着先賺沙州的唐軍,然後趁着沙州空虛,將肅州這支數萬人的吐蕃軍機動部隊帶走,一股腦的殺奔沙州。破二城之後,便是打通了通往西域的道路,吐蕃的這盤棋就被盤活了。
西域之大,便可以以敦煌爲起點任意馳騁。到時候唐軍失去了河西走廊的西段,那還有什麼戲可以唱?
如果調動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兵馬,那麼西域各方勢力也會蠢蠢欲動。西域這麼大,沒個幾萬人鎮場子,大唐官府的話,真的還管用麼?
只可惜,吐蕃軍中的高層,並不同意他的看法,依舊是把戰略方向,放在涼州一線,希望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獨佔河西走廊。
那怎麼可能呢!除非大唐亡國了才能執行這樣的計劃!
“等等……”
朗·梅色又把恩蘭·達扎路恭叫住。
“帶兵去嘉峪關峽谷,我們沒有多少糧草了。一旦秋收,涼州甘州那邊的糧秣更多,唐軍的實力會更強。
近期我們就跟他們決戰吧。”
朗·梅色嘆了口氣說道:“這一趟我跟你一起去。”
“得令!”
恩蘭·達扎路恭點點頭,隨即退出石屋。外面灼熱的太陽,讓他一陣陣眩暈。
現在就決戰啊,太倉促了,完全是以人命開道。
……
看着眼前熟悉的沙州小城,方重勇忍不住鬆了口氣,只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了。
緊趕慢趕,終於還是在天黑之前趕回來了!一路上顛簸勞碌,生怕吐蕃軍追擊,提心吊膽怕被人家追上後爆菊。
要是再這麼玩下去,他覺得自己心臟病都要犯了!
此番出征騎着的這一頭駱駝也不是什麼好鳥,總喜歡時不時的回過頭咬他的袖口,經常用蠢萌的眼神看着他,有一次還朝着他臉上吐口水。
難怪馬匹乃是人類的首選坐騎,駱駝的各種矯情,不跟它們混熟了,就各種找茬。騎馬就沒這種臭毛病。
因爲攻打晉昌縣,軍中各大將都有些遺憾。不過這次能全須全尾的回來,順便拐回來幾百匹戰馬,他們倒也沒什麼不滿的。
吐蕃人的防備空虛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基本作戰目的已經完全達到,確實沒什麼好抱怨的。衆將們也只是覺得浪費了一次難得的好機會。
畢竟這樣背後敲悶棍的機會,不多見啊!
可是隨軍出征的三千士卒,這些人當中迷惑不解的就多了去了。
不攻晉昌縣他們當然歡迎,羊兒帶不回來也可以理解,畢竟那玩意帶着影響行軍速度嘛。但是吐蕃軍營帳裡面的那些財帛,明明可以拿卻不拿,這讓他們不明白,究竟是爲什麼。
又不是拿不動,又不影響行軍速度!
最後一把火給燒了,多可惜啊!
他們對於兵法的理解,到不了那麼高的層次。更不會明白,如果方重勇讓他們拿吐蕃人的財帛返回,或許恩蘭·達扎路恭就真的會帶兵一路奔襲追趕。他們這三千人還能不能安然返回沙州,可就兩說了。
“使君,某一路左思右想,感覺這次不攻晉昌縣,確實沒錯。肅州不知道有多少吐蕃人,他們的分佈也不清楚,如此敵情不明,去了恐怕就難回來了。
沙州邊軍已經頗有戰功,求勝慾望並不強,還是自保爲上。”
崔幹佑騎着駱駝靠近方重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
他一路上想了想,發現這一趟方重勇確實已經盡全力做到最好了,繼續向前,風險確實太大。當時衆將之所以都想打,其實主要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所致。
頭腦冷靜下來以後,不止是崔幹佑,很多軍中將領都覺得不妥。
實際上這次乾淨利落的解決了吐蕃人的一個囊霞,繳獲馬匹數百,無論如何,都可以對河西節度府有所交代了。
前前後後那些戰功累積起來,他們這些高級將領哪個不得官升一級啊!
“千里做官,只爲吃穿;當兵吃糧,只爲餬口;敵情不明,又無上命,有什麼好折騰的呢?
哪個士卒沒有親友,沒有父老?他們的命就不是命麼?難道爲了幾匹絹,或者幾個吐蕃人的首級,送他們去死?”
方重勇一臉無奈苦笑道,他知道這次註定有很多人私下裡會笑話他,不過他並不後悔之前的決定。
好多事情,能理解的人自然不必多解釋;不能理解的人,解釋再多如同對牛彈琴,方重勇已經懶得跟人去解釋爲什麼要這麼慫。
這次襲擊吐蕃人後勤據點的情況,就好比他前世知道某一架航班客機內或許有定時炸彈一樣。
如果當天只有這一趟飛機能趕回公司,如果不能把這件事說出來讓別人知道。
那麼方重勇究竟是冒着炸彈可能空中爆炸的風險,坐這個航班快點回公司上班。
還是改航班班次,請個假改天再回去?
其實該怎麼選擇,答案是明擺着的。
不過是上個班而已,一個月八百塊,用得着玩命麼?
大唐又不是他的私產!
爲了追求不切實際的利益,而承擔不可承受的風險,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這樣做當然會影響軍心士氣,甚至可能錯失絕佳的戰果,以及一戰成名一戰封神的機會。
但是方重勇怕死啊……他真的很怕死,如果可以不冒險,他一定不會選擇去冒險!
方衙內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豁出去,其他時候,都慫得跟狗一樣!
只是有一個問題不能忽視。
那便是在這件事當中,如果那次航班不爆炸,公司的老闆和同僚們,就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他們看到的,只是方重勇請假而已。
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常常就會很有限,這也是很無奈的一件事。
“活着就好,安全第一啊。”
方重勇嘆了口氣,騎着駱駝緩緩入城。
結果他剛剛騎着駱駝進入小城,城內等候許久,翹首以待的本地大戶與普通百姓們,都開始齊聲歡呼怪叫!載歌載舞!
還有人主動過來給方重勇的駱駝喂草料。
“是啊,我把他們一個不少的帶回來了。”
看到這一幕,方重勇有些欣慰的嘆了口氣,他很明白這些百姓到底是在爲什麼而歡呼。
正在這時,胯下那隻一路上都不怎麼安分的駱駝,扭過頭,朝着方重勇臉上吐了一口滿是青草碎末的口水!
看到這一幕,人羣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駱駝就這鳥樣,本地人見怪不怪,只是沒想到刺史也鎮不住這種性格略帶古怪的動物。
方重勇無奈的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駱駝口水,面帶尷尬一笑,對着瞎起鬨的人羣揮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