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方重勇收到“內線”密報,說是位於河東的官軍主力,居然長期停滯不前,並未出井陘攻打河北真定,而是向北掠地,收復了秀容川。
史思明退守雁門,嚴防死守,官軍不得進,戰局再次陷入膠着。
但不管北線如何收復失地,官軍主力一不能收復雁門,二不能在河北打開局面,基哥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
“岳父倒是看得很清楚啊。”
將密信放下,方重勇忍不住嘆了口氣。
軍中稍有眼力之人,都知道河東兵馬貿然進入河北腹地,必敗無疑。
方重勇能看到,王忠嗣自然也能看到。
他選擇北上收復無險可守的忻州,將史思明趕回代州,就是拓展北線的戰略縱深,讓大軍出河北後,老巢太原不會被史思明輕易偷家!
至於河北這邊,一直保持戰略壓力,暗地裡派出斥候刺探軍情,讓皇甫惟明進退維谷就好。
一到秋收,河北叛軍當中不少人是團結兵出身,並非完全脫產的職業軍人。
到時候家裡的田地,要不要幹農活?要不要收割?
等那個時候,河北叛軍在真定附近囤扎已久,勢必日益懈怠。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秋收時士兵們普遍想回家幹農活,這仗還怎麼打?
這就是地地道道的陽謀,對於官軍來說,越晚動手越好,拖到秋收就算贏。河東官軍這邊,有以蒲州爲核心的河東道持續供給糧秣,暫無缺糧之憂,他們是耗得起的。
只是如此“老成持重”的打法,勝算雖然可以保證,但對於基哥的權威而言,卻是個毀滅性的打擊!
拖得越久,就越不會有人把他當做大唐天子,基哥如何會不急?
“基哥大概率要換帥了。”
方重勇喃喃自語道,差不多猜到了後面會發生什麼事。
正當他在桌案前揣摩戰局之時,封常清走進書房,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節帥,汴州郭橋縣縣令劉長卿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劉長卿?”
方重勇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他只知道汴州刺史是郭納,一個好高騖遠,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罷了。
事實上,因爲李林甫的關係,大唐基層架構被搭建得更細緻,架空得也更厲害,地方權力被大量上繳,拆分。
所以刺史本身能力如何,對於某地施政的影響不大。
大家都是按朝廷的規矩辦事就完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能對地方刺史的個人素質期望太高。
既然都是打工人,不是股東,那就別指望太高了。
“讓他進來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現在時候不早了,他已經打算接待完劉長卿後就直接睡覺。
不一會,一個身材幹瘦的年輕人走進節度使衙門簽押房,方重勇看到後都嚇了一跳,都怕他被風吹倒了。
此人臉上帶着黑眼圈,腳步虛浮,明顯是一副房事過度的模樣。
方重勇捫心自問,他的女人也不少,卻知道剋制慾望,不會整天在女人肚皮上翻滾。
“劉明府,你身體無恙吧?”
方重勇連忙扶住劉長卿坐到自己對面。
“下官近來詩興大發,偶有所得,特意來向節帥獻詩的。”
劉長卿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噢?好啊!有佳作快快拿出來啊!”
方重勇看上去很是興奮,但內心無聊得要死,對此完全無感。
劉長卿卻沒有注意到方重勇的敷衍,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卷紙,恭敬的遞給對方。
打開一看,上面寫着“獻宣武軍節度使方相公”。
“建牙吹角不聞喧,三十登壇衆所尊。
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
河西老將多回席,洛陽諸生半在門。
白馬翩翩春草細,郊原北去獵平原。”
“寫得不錯,你有心了。”
方重勇將詩稿收好,微微點頭,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這首詩的意思很好懂,簡單說就是方重勇是一方大佬,在此地一呼百應,名帥之風!
“劉明府啊,本節帥看你氣色不太好,正好某家中有良醫,爲你診治一番如何啊?
你雖少壯,也要注意節制,色乃刮骨刀啊。
如此浪浮,沒幾年身子就垮了!”
方重勇一臉關切的對劉長卿說道,很是擔憂的模樣。
聽到這話,劉長卿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他有些羞赧的叉手行禮道:“節帥說得是,下官近日確實是有些浪浮了,今後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他感覺自己拍馬屁已經拍對了地方,官場之上,只有關係比較親密的上下級,纔會這樣說話。
他這首《獻宣武軍節度使方相公》,就是一首高級馬屁詩。
別看這首詩本意是拍馬屁,但它的作用卻不可小覷,可以在文化人圈子裡面迅速提高方重勇的知名度!
有了這一茬,方重勇適當的提攜一下劉長卿,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雙方算是各取所虛。
“劉明府今日前來開封,不光是爲了這首詩吧?有話不妨直言呀,只要不是叛國之事,本節帥還是很好說話的。”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問道,臉上雖然還帶着笑容,卻已然是比剛纔嚴肅了好幾分。
“確實如此,下官前來,是有件大事要向節帥稟告。”
劉長卿也收起臉上的討好之色,坐直了身子說道。
“願聞其詳。”
“節帥,汴州刺史郭納,志大才疏。當初河北賊軍已經過黃河試探,他卻整日在開封城內宴飲,還在花街柳巷招了不少歌姬舞姬,入府衙日夜不停的耍弄,政務軍務都不管。
當時若是賊軍過黃河,則汴州危也!
下官聽聞節帥近日要與六州刺史商議防禦大計,只怕人浮於事的郭納會壞節帥大事!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節帥對此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劉長卿義正言辭的說道。
他話語裡耍了一點小套路,對郭納當初招藝伎入府衙語焉不詳。可能會讓人產生郭納好色無度,一日要睡十幾個女人的錯覺。
但實際上,郭納可能碰都不會碰一下那些歌姬舞姬,他僅僅只是欣賞歌舞,吃喝玩樂而已,這種事情在大唐官場裡面又不是什麼新鮮事。
方重勇會意,沒有點破劉長卿的那點小心思。
但無論如何,郭納是個草包,這點似乎沒什麼疑問了。方重勇也打聽到,開封因爲是汴州的州府,宣武軍也屯紮在此,大小戰役都是他那個便宜爹方有德親自操持。
所以郭納肯定不會動腦筋去管什麼軍務了!
他整日摸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有德不問政務,只要郭納不干擾他用兵,他就當這人是條狗在一旁自己刨食,眼不見爲淨。
“對了,還未問劉明府表字。”
方重勇微微點頭,不置可否的岔開了話題。
“回節帥,下官表字文房。”
劉長卿連忙回禮道,心中暗喜。
他的官路非常坎坷,因爲才高,便有些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後來還被人誣陷。
否則,以他的詩才,以及大唐取士偏重文采的習慣,他何以到現在還是個縣令?
如今天下漸亂,劉長卿也一改往日“故作清高”的姿態,開始找靠山起來了。郭納是他以前的頂頭上司,互相看不順眼。
郭納認爲劉長卿會寫詩屌個雞毛目中無人,而劉長卿則認爲郭納就是草包一個,肉食者鄙!
郭橋縣位於汴州北部,抵近前線,一旦開打,處境十分危險。
到時候劉長卿要麼投降賊軍,一條路走到黑;要麼直接戰死,連退路都找不到。這也是他此番來汴州的主要目的,把郭納拉下馬,讓自己能夠回到安全得多的開封城公幹。
從今日的效果看,方重勇雖然沒有鬆口,但顯然有所意動,對尸位素餐的郭納有所不滿。
“明日五位刺史和亳州司馬閻伯鈞要來府衙開會,商議大事,不如你也作爲旁聽列席其間。
文房所在郭橋乃汴州前線,來聽一聽軍略,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嘛。”
方重勇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鬚說道,他相信自己給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
一個小縣的縣令(郭橋縣規模極小,是汴州最小的縣),何德何能參與節度使與衆多刺史的重要軍事會議?
那顯然是要他在席間“幹大事”纔給他留了一個座位啊!
如果劉長卿連這點都聽不出來,那他也別在官場混了,找個山林隱居,好好琢磨寫詩就行了。
然而,當劉長卿聽到閻伯鈞三個字的時候,不由得呆了一下,但很快又掩飾自己的尷尬,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忙給方重勇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不經意間,二人達成了利益交換。
……
深夜,汴州開封城外驛館的某個普通廂房內。
陸羽跟李季蘭,也就是方重勇那天在鬥獸場見到的“口吃哥”和“季蘭子”,正在屋內焦急的等待着。
“唉,文房怎麼還未歸來?”
李季蘭忍不住長嘆一聲,那夾子音中帶着憂慮。精緻的五官都擠到一起,憂愁不必明說,都寫在臉上呢?
“文房說他應該能說服方節帥,你就不必操心那個閒心了。這就好比水中魚兒擔憂天上白鷺,操心也是枉然。”
陸羽安慰李季蘭道。
“但願如此吧。”
李季蘭慢悠悠的坐到桌案前。
她看了看陸羽,見他容貌醜陋,心中不免有些唏噓。
二人結伴而來,就是來汴州尋找劉長卿的,彼此也有不同的目的。
李季蘭是爲了逼婚而來,陸羽的目的則更純粹,就是希望結交一些官面上的大人物,推廣他的“茶道”,順便考察洛陽周邊有什麼好茶,以便於記錄在案。
二人本來就是好友,陸羽一路照顧李季蘭,哪怕石頭也被捂熱了。李季蘭在路上便萌生出嫁給陸羽的心思,可是後者卻不願意背叛糟糠之妻,一直是對李季蘭保持着合適的距離。
他們辛辛苦苦抵達郭橋,李季蘭見到劉長卿,就立刻把路上的心思拋諸腦後,投入到劉長卿的懷抱。二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似乎人世間除了情愛以外,其他的東西都不存在一樣。
然而,一提到婚事,劉長卿便顧左右而言他,完全不鬆口,也不給出任何實質性的承諾。
簡單說就是,李季蘭美豔的肉體,他先享受再說。至於娶回家,那還得再看看。李季蘭很年輕就當了道士,唐代的女道士,懂的都懂,算是“半娼”,名聲比女藝伎還差。
畢竟很多藝伎都是以歌舞娛人,不是奔着下三路去的。
娶這麼一個腦門上近乎於刻着“妓女”二字的女人爲正妻,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一旦實行,在唐代社會圈子裡絕對是社死級別的重錘。
李季蘭戀愛腦,認爲劉長卿此番去“求官”,有所得後,娶自己過門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陸羽卻是看得明明白白,若是劉長卿抑鬱不得志,或許還可能娶李季蘭過門。
但他若是真被宣武軍節度使方重勇所賞識,則必定與李季蘭劃清界限。甚至兩人連牀上“炮友”都不能做,只能以詩文來交往了。
唐代社會等級森嚴若此,實數無奈。
陸羽看着滿心期待劉長卿歸來的李季蘭,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作爲外人,又是二者共同的朋友,實在是不方便說什麼。
而且在劉長卿之前,李季蘭還交往了朱放、韓揆、閻伯鈞等人,並向一個叫釋皎然的高僧求愛未果,這位出家前的身份,是謝靈運的十世孫,頗有才華。
李季蘭交往的人,可以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形容,她本人也很有才華,特別會寫詩。
只不過私生活這方面嘛,陸羽也是一言難盡。他理解有文采的女子註定不會過尋常人生,但他並不贊同李季蘭對於感情輕率而無責任心的衝動。
她不是妓女,可某種程度上看,其實比妓女還壞!
妓女出來賣是生活所迫,誰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李季蘭則屬於見一個愛一個,喜歡就去追求,不喜歡了就拋棄,一直找一直換。
就是那種典型的沒有男歡女愛,生活就一片灰暗的人。
對於情愛的極大需求,以及對於婚姻的極大恐懼,便是李季蘭的人生信條。
陸羽收起復雜的心情,對李季蘭嘆息道:“季蘭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他話音未落,劉長卿便推門而入,激動說道:“事情成了!明日夜間有晚宴,方節帥與幾個刺史都在。某料定謀取官職的事情不難。二位明日便隨某去赴宴,季蘭子也可以在宴會上露露臉。”
“阿郎,真的辦成了呢!”
李季蘭連忙上前挽住劉長卿的胳膊,可這次對方卻沒有順勢將其抱在懷裡,而是不動聲色的將手臂從李季蘭柔軟的懷抱中抽出。
“明日還要去府衙辦大事,某先就寢了。季蘭子,你與陸賢弟先回去歇着吧。”
劉長卿正色說道。
李季蘭臉上的笑容僵硬在原地,好久之後才勉強說道:“如此也好,奴這便去歇着了。”
“文房兄告辭。”
陸羽已經看出來了,但他什麼也沒說,選擇乖乖閉嘴,直接告辭離去。
“流水閶門外,孤舟日復西。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季蘭子啊,恐怕要對不住伱咯。”
李季蘭與陸羽走後,劉長卿忍不住搖頭嘆息。這首詩是他心頭的一根刺,讓他永遠無法真正接受李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