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血戰黃花堆
曲線圓潤而起伏的山丘上,車光倩正扛着方重勇的帥旗,領着五百銀槍孝節軍,向南奪命狂奔。
戰馬踏雪奔馳,濺起一陣陣雪白的碎末。大地微微顫抖着,震落樹梢上的積雪。
至於藏在灌木中的鳥獸,早就嚇得四散逃跑。
車光倩等人身後,是緊追不捨的回紇騎兵,數量多到數都數不清。如同一條黑色的長蛇,正在追擊獵物。
“車將軍!爲什麼連正在攻城的回紇人,都跑來追我們啊!
這人也太多了吧!”
身邊一個親兵騎着馬對着車光倩大吼道。
臉上帶着瘋癲一般的興奮!
有方節帥兜底,他們只是誘敵而已,再輕鬆不過了!
銀槍孝節軍的士卒,對於方重勇有種近乎於盲目的自信!只要是節帥出馬,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這一次誘敵,車光倩等人得知了兩個壞消息。
第一個壞消息,就是回紇人比預料得要蠢一些。他們居然鉚足了勁在攻打雲中城,壓根就沒有預警。
車光倩他們一路深入到雲州腹地,快到雲中城的時候,才發現回紇人的蹤跡。
這就意味着,方重勇如果選擇全軍突擊帶兵解圍雲中城,很可能一戰而定!
犯不着花裡胡哨的搞什麼伏擊。
第二個壞消息,則是回紇人看到車光倩扛着的銀槍孝節軍帥旗,便如同打了雞血一樣,朝着他們飛奔而來。就連正在攻城的回紇士卒,都立刻停下來,回到地面上,騎着馬追擊車光倩他們!
似乎在回紇人眼中,這面帥旗比雲州重要得多!他們寧可不攻城了,也要拼命得到這面帥旗!
“老子怎麼知道!是回紇人發了癲!”
車光倩沒好氣的大吼了一句,周遭嘈雜的聲音讓他耳膜一陣陣生疼。
砰!砰!砰!
正在這時,三朵煙花在空中炸響!
車光倩心中的焦慮頓時一掃而空!伏兵終於來了,終於把回紇人引到伏擊圈了!
黃花堆起伏不定的山丘,讓他心裡只發毛。山體的基線很容易擋住視線,出現近在咫尺卻不能被及時發現的情況,也不算稀奇。
車光倩看到自己左前方燃起了狼煙,二話不說,直接朝着那邊飛奔而去。
有帥旗作爲指引,五百騎兵便如一人,瞬間便完成了行進角度的調整。
這是事先約定好的方略,煙花代表已經做好伏擊準備,狼煙則爲誘敵部隊撤出戰場的方向。
然而車光倩他們身後的回紇騎兵,似乎沒注意到狼煙一般,依舊是緊追不捨!
跑了沒多遠,車光倩忽然看見了扛着陌刀的唐軍士卒。
他們已經列陣於一個小山丘腳下的兩旁,中間留出來了一條道。
以供車光倩他們撤出戰鬥!
這回終於穩了!
車光倩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馬當先衝入左右兩個軍陣中間,寬度僅爲一丈多的夾縫。
嘩啦啦!嘩啦啦!
當最後一個負責誘敵的銀槍孝節軍騎兵進入軍陣後方,伴隨着一陣盔甲摩擦的聲音,夾縫被步兵方陣後隊的人補上。
此時回紇騎兵離他們已經不到一箭之地,壓根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
事實上,這麼近的距離,減速也來不及了,還不如利用騎兵的速度,沖垮唐軍的陣型。
“殺!”
第一排扛着陌刀的唐軍銳卒上前一步,最後一排的反而向後退,彼此間拉開距離。
隊伍橫向也在不斷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相隔好幾步(正常步距成年男子兩步爲一步)之遠,並非是緊密依靠的密集陣型。
這是陌刀隊的特殊打法,相隔太近,陌刀揮舞不開,容易傷到自己人。
陌刀在作戰的時候,跟刀盾兵的盾牆並不是一回事。他們是採用稀疏的陣型,增加陣線的厚度,並不追求將敵軍的馬隊阻攔在軍陣以外。
而是如同篩子篩細沙一般,每一層都要砍掉部分衝過來的騎兵,讓敵軍騎兵的密度變得稀疏。
一層層的篩選,一層層的殺戮。
偶爾有幸運的騎兵衝到陣線後方盡頭時,身邊已然沒了同伴。
被宰殺不過轉瞬而已。
唐軍對騎兵的步戰,也不是死守的,基本兵法中,同樣有對抗騎兵的標準流程。
噗嗤!
巨大的斬馬刀,將一匹回紇輕騎的戰馬一刀斬成兩段斷,血沫飛濺。
那位倒黴的騎兵,被連帶着下半身也斬下了一半,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鮮血流得滿地都是!如同雪白的畫紙上,出現一朵鮮豔的血色梅花!
而殺他的那位唐軍陌刀手,則是靈敏的躲過後續回紇輕騎的衝擊,將那些敵人交給自己身後的陌刀手。
嗚!嗚!嗚!
正當山丘下激戰正酣時,遠處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打着“方”字帥旗,披掛整齊,馬鎧不缺的一隊唐軍重騎,大約五百人左右,從遠處山丘上直衝下來!
“殺!殺!殺!”
“殺!殺!殺!”
震天的喊殺聲,伴隨着人仰馬翻,好似鋼刀劃過肥豬的厚脂肪一般絲滑,將回紇人的隊伍切割兩半。
這支騎兵是從側面,將行進已經被阻塞,陷入停滯的回紇騎兵打了個措手不及。
何昌期一馬當先,揮舞着橫刀,所過之處,鬼哭狼嚎。
面前攔路的回紇輕騎,皆不是一合之敵,如同稻草人一般,被打落馬下。
這支唐軍精銳一出,回紇人的隊伍頓時大亂。
被攔在外面的那些回紇人,想也沒想,拔腿就跑,直接調轉馬頭,也不管前面與唐軍步卒血戰的同袍了。
而被兩邊夾擊的那部分人,則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尋找建制。
正在這要命的關鍵當口,又有幾隊唐軍騎兵,從不同的方向殺奔而來,每一隊都只有五百人。
這些唐軍騎兵沒有披重鎧,但卻勇猛無匹。他們如同圈地跑馬的獵人一般,帶着隊伍在數量龐大的回紇騎兵當中四處穿插,走一路殺一路。
打得很有章法。
對這種打法無比熟悉的回紇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堪的記憶。他們雖然人數衆多,此刻卻完全失去了指揮,看不到自己這邊的帥旗在哪裡。
原本的隊伍,在衝擊與廝殺中,也失去了建制,找不到熟悉的袍澤。
但還是有回紇人試圖組織抵抗,舉着馬刀大喊大叫着,然後很快就被發現他的唐軍騎兵砍死。
而逃遠了的回紇騎兵,在部分將領的組織下,又反向衝回混亂的戰場,企圖挽回局面。
只不過衝入混亂的戰場後,他們兜兜轉轉,最後又會遇到對付騎兵如砍瓜切菜的陌刀手,好像巨浪衝擊到礁石,然後被拍得粉碎。
最後再次四散逃逸。
就這樣拉出,突入,被死虐,周而復始。一波又一波的鏖戰,鮮血如同溪水沖刷一般,在雪地裡留下一片又一片印記。
經過了兩個時辰廝殺,天色已經由明轉暗。
黃花堆那一個又一個起伏不定的山丘上,隨處可見回紇人的屍體,以及四處亂竄的戰馬。這些馬匹失去了騎手,無所事事的在戰場上摸魚,似乎一點也不慌張。
追擊車光倩的回紇騎兵在遭遇重創後,終究還是放棄了心中的念想,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唐軍亦是沒有追擊。
方重勇下令原地佈防,收攏士卒,清點損失與戰果。回紇人退走後,所有人都忍不住鬆了口氣。
這回確實有些出乎意料。
準備了一桌子菜,卻來了兩桌子人,險些應付不過來!
“艹!”
何昌期翻身下馬,直接將頭盔丟到地上。
此刻他像是掉進血池裡面洗過澡一樣,銀色的盔甲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臉上到處都是乾涸的血跡,因爲用力過度,雙手還在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車光倩,你踏馬到底引了多少回紇人過來?
老子都劈壞了五把刀!
你差點害死我們!要是回紇人不退,老子都打算護着節帥跑路了!”
何昌期喘着粗氣,一臉怒容指着車光倩破口大罵。
這是他從軍以來最兇險的一戰。
一開始確實如砍瓜切菜一般輕鬆。
但戰鬥到後來,唐軍原本的先手優勢,不斷被來回拉扯的回紇人抹平。
而方重勇手中已經沒有預備隊,他自己都親自騎馬上陣了!
若是回紇人再堅持一個時辰,到時候是誰逃之夭夭就不好說了!人數少回紇人好幾倍的唐軍騎兵體力不支後,傷亡會迅速上升,最後以至於無法承受,不得不撤退。
很多時候,雖然從戰果看雙方傷亡差距很大,但從戰鬥過程看卻未必是這樣。輸的一方,很可能真就只是差了一點點。
“那個,這也不怪我啊,是節帥那面帥旗太吸引人了。
回紇人見了那面帥旗後,寧可不攻雲中城,也要追着我們,想要斬將奪旗。
我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把節帥的帥旗丟過去送給他們吧?”
車光倩無奈嘆了口氣辯解道,將自己的頭盔摘下來拿在手裡。
他一隻手扶住馬匹,已經是累得站立不穩了。
“何老虎,這次是車將軍誘敵有功,而奮力殺敵,本就是你我的本分。
至於回紇人喪心病狂,那不能怪他。
戰陣之上,出現什麼意外都不算稀奇。”
方重勇走上前來,拍了拍車光倩的肩膀說道。他揉了揉自己酸脹的肩膀,也是感覺有些後怕。
這一波衝鋒,他這位統帥同樣是跟着隊伍一起殺敵,自己都記不得殺了多少回紇人了。
用手中沾滿鮮血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
當然了,他不在先鋒軍中,還不至於像何昌期那樣砍壞五把刀。
“嘿嘿,只怕如今節帥在回紇人那邊,已經是如同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了。難怪見到節帥的帥旗,那幫孫子就要發狂。”
何昌期忍不住拍馬說道。
回紇騎兵的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
優點是馬匹優秀,來去如風。騎兵數量衆多,令人防不勝防。
但缺點也很明顯,便是組織度比較差。順風還好說,一旦陷入逆風局,便會兵敗如山倒。
特別是一旦被其他騎兵偷襲,擾亂其建制,回紇人便會迅速崩盤。
待狼狽逃竄遠離戰場後,才能再度集結起來。他們打不了硬仗。
這一點差了吐蕃很多。
此戰方重勇就是以陌刀隊爲支點,部署在一座小山丘下,將這裡劃定爲伏擊主場,將回紇騎兵的速度減緩下來。
然後從其他方向不斷出騎兵插入,將數量龐大的回紇騎兵分割,打亂建制。
這一招在之前豐安城之戰的時候就試過,效果非常好。纔過去這麼短的時間,回紇人果然沒有想出破解的戰術,再次吃虧。
方重勇想起拿破崙點評法國騎兵與馬木留克的套話,不由得感覺其中確實有幾分道理。
一百唐軍騎兵與一百回紇騎兵對壘,優勢並不大。
但只要這個數量級到達幾千以後,雙方實戰的交換比,差別是很明顯的。
三千唐軍騎兵可以壓着三千回紇騎兵打,如同大人打孩子,還不帶喘氣的。
這便是軍隊組織的力量,戰爭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比拼人數。士氣,調度指揮,組織訓練,都是很重要的決勝因素。
“剛剛我們大勝了一場,士卒疲憊,不堪再戰。
今夜就地紮營,明日奔赴雲中城,不着急這麼一會。
慘敗的恐慌,讓回紇人先體驗一下,效果會更好。”
方重勇面色淡然的擺了擺手說道。
逃回去的回紇人,會添油加醋的告知沒有追擊的回紇人,唐軍精兵是多麼驍勇善戰。他們哪怕打下雲中城,也無法守住,只有退兵一條路可以走。
這樣便會在回紇軍中產生恐慌。若是急吼吼的追上去,反倒會讓回紇人產生死於絕地的念頭,刺激他們困獸猶鬥,殊死反殺。
“節帥,多虧您指揮若定,此戰才能大勝回紇啊。
這種戰鬥,末將是打不出來的。末將對您是心服口服!”
正在這時,田承嗣上前對方重勇抱拳行禮說道,嘴裡一個勁的拍着馬屁。
顯然,已經年近五旬的田承嗣,並不是那種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傻愣子。打了勝仗後,他的嘴巴也變得跟抹了蜜糖一樣甜。
方重勇身邊的何昌期,車光倩等人都暗暗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
不過田承嗣對此似乎也不以爲意,而是壓低聲音對方重勇建議道:
“此次回紇人能到雲州,與蔚州刺史,橫野軍軍使薛嵩脫不了干係。
此人對節帥威脅極大,蔚州亦是扼守河北通往河東重要通道。節帥明日抵達雲中城後,還是要發兵安邊城(蔚州州治),將薛嵩此人拿下才是!”
田承嗣一點也沒給薛嵩留面子,直接打小報告。
當然了,這種情況也算是大唐邊軍特色。邊將們不僅喜歡給自己所在防區的大佬打同僚的小報告,甚至還喜歡越級向朝廷打節度使的小報告。
“薛嵩麼,這個人確實有點問題。”
方重勇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說道。
田承嗣用這一戰證明了自己“可用”,最起碼不是皇甫惟明那邊的人。
但是薛嵩的立場,在方重勇看來,確實非常可疑。不管田承嗣此舉是不是出於私心,薛嵩都不能繼續留在河東了。
回紇人穿越他的防區,規模如此之大,顯然不是“玩忽職守”可以糊弄過去的。
方重勇打算使用非常手段,殺雞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