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的軍鎮,真的很有錢啊。
張三城的簽押房內,方重勇正在翻看這裡的賬冊,忍不住唏噓感慨。
安西軍可謂是把“軍隊經商”發揚到了極致,關鍵關隘雁過拔毛,一點都不委屈自己的。張三城守捉這麼小一個城池,居然可以抽這麼多稅,當真是讓人漲了見識。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因爲這些財帛應該多半都拿來養兵了,剩餘的油水軍官們分潤。安西這邊就沒有什麼民政一說,一切經濟活動,都是圍繞着軍事來進行的,所有的本地財政收入都是爲了養兵。
非常簡單粗暴直接。
話說回來,在強敵環伺的安西四鎮,收上來的稅不養兵,難道留給盜匪們去搶麼?
兇險的環境造就了軍管的體系。
方重勇合上賬本,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在腦子裡過濾無用信息。
安西四鎮,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是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安西都護府管轄之地數以千里,強大異常。
但實際上,碎葉鎮幾十年前就廢了,說起來這又是一段讓人唏噓不已的往事。
碎葉鎮由於在“山川環抱”的西域基本盤之外,所以補給一直是非常麻煩的問題,唐軍攻下以後,就覺得維持這裡性價比太低了。因此碎葉鎮是存是廢,朝廷一直都頗有爭議。
其間數十年時存時廢,可謂是飽經滄桑。
開元初,突騎施可汗蘇祿率兵南下,攻陷了唐朝冊立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獻駐紮的碎葉城,重建了沉寂多時的突騎施汗國。
既然已經成爲既定事實,爲了拉攏蘇祿,朝廷便派出使者,趕赴碎葉城,冊封蘇祿爲突騎施十四姓忠順可汗兼金方道經略使,並按照蘇祿的要求,將碎葉公開出讓給他作爲牙庭。
大唐之所以會同意蘇祿的要求,不爲別的,就是爲了讓這位突騎施可汗,對付那時候在更西邊已經咄咄逼人的白衣大食。
基哥和朝廷當時的設想是好的,讓強大的,佔據地理優勢的白衣大食牽制突騎施;而經濟基礎薄弱的突騎施,則不得不依附於大唐,當一條安分的看門狗,二者互咬。
這樣便間接穩住了蔥嶺以西的局勢。
如果突騎施扛不住了,大唐再出手“扶一把”,這樣的套路歷史自高祖李淵開始就在玩了,大唐對此可謂是輕車熟路。正常情況下,綜合實力遠勝突騎施的白衣大食,應該是在局面上佔優的一方。
然而這個策略在執行的時候,稍微出了一點“小小的”狀況。
那就是看似強大的白衣大食,在擴張地盤的時候,居然被突騎施騎臉輸出!這位銀樣鑞槍頭連戰連敗,導致突騎施持續坐大,讓這個本來用來牽制白衣大食的看門狗越吃越強壯,居然嚴重威脅到大唐西域基本盤的安全!
無奈之下,基哥只好派重兵滅了突騎施。
雖然突騎施被滅了,但碎葉鎮也被打成了焦土,無法支持唐軍在此長期駐守,於是現在就這麼拖着,碎葉城都廢了,大唐在那邊的據點就留下一座佛寺。
歷史上高仙芝敢帶着那麼點人打怛羅斯之戰,實在是因爲之前白衣大食太過廢柴,戰鬥力聲名狼藉。而大唐對於西亞那邊的政局變化,又沒有太深的瞭解,所以產生了一定的信息不對稱。
所以安西四鎮,實際上就是指的是龜茲、于闐、疏勒、焉耆,並不包含碎葉鎮。
這四鎮當中,于闐鎮唐軍沒有直接控制,而是由於闐王族尉遲氏掌控。尉遲家雖然支持大唐,但畢竟不是唐軍直接駐紮,這一路算是廢了一半。
疏勒鎮地理條件不佳,可以支持的軍隊極少。安西軍所控制的基本盤,其實就只有龜茲與焉耆兩個大綠洲而已。
這樣看來,安西都護府表面上看控制地盤極大,但實際上經濟基礎極爲薄弱,大部分地區都是間接控制,包稅制養魚。大唐官軍在這裡並不是一家獨大,也不能隨意揮霍來之不易的權威。
如果說北庭的情況比方重勇所預想的要好,那麼安西這邊所面臨的挑戰,則是比他原本估計的要大得多!
這裡糧食不能自給,很多都來自西域其他地方,都是靠着大唐碾壓級別的經濟實力,也就是“絲綢經濟”,來保證駐軍的吃穿用度。
歷史上高仙芝窮兵黷武,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想到這裡,方重勇嘆了口氣,他發現簽押房門口有人影晃動,於是對着那邊喊道:“進來吧。”
聽到這話,戴着面具的段秀實走了進來,將一迭口供交給了方重勇。此時天已經大亮,方重勇昨夜也就打了個盹,看文書幾乎看了整整一夜。
“鄭德詮的親信怎麼說的?”
方重勇將口供放到桌案上,壓根不去看,只是盯着段秀實詢問道。
“基本上搞明白了,其他還好,主要是有兩件事。
一件是他們從關稅裡面撈油水,撈得不少;另外一件,則是故意不讓節帥過境。
他們只是沒想到我們來這麼快,大概是想着等高仙芝出征後,再讓我們去龜茲城。
當然,如果我們沒來,或者等高仙芝離開龜茲以後再來,那就更好了。那樣他們就連裝都不用裝一下了。”
段秀實沉聲說道。
水至清則無魚,張三城守捉作爲城關,守將在此摸關稅的油星子,在西域這邊屬於“日常操作”。別說鄭德詮了,換個將領來查,估計得到的結果也是一樣的。
主將不拿,手下就不能拿,最後軍心就沒法保證。
這並不算什麼稀奇事。
可是高仙芝想偷跑“出征”,這裡頭值得說道的東西就多了。
高仙芝知道不能不聽方重勇的,因爲這是朝廷所賦予的權力。
所以他就想趁着方重勇這個西域經略大使,還沒到龜茲城的時間差,就跟吐火羅那邊的使者一起西征,到時候只要說信息不暢,沒接到軍令即可。
你下令之前我就出發了,所以這並不算“不遵守軍令”。
當然了,這次軍事行動,或許規模並不大。
方重勇心中暗暗揣摩,他記得前世史書上似乎沒有這一戰,那或許是史書沒有記載,又或者是高仙芝因爲某些事情受了刺激,提前動手了。
“安西北庭的局布好了以後,才能出征小勃律。高仙芝啊,這是不聽號令要壞本節帥的大事!”
方重勇語氣不善的對段秀實說道,不滿之意溢於言表。
“節帥,高仙芝畢竟是安西副都護,對付他,可不能像是對付鄭德詮一樣直接宰了啊。”
擔心方重勇因怒發飆,段秀實小聲勸說道。
鄭德詮這樣的十將,節度使可以自行任命,以方重勇的權柄來說,殺了也就殺了。
可是高仙芝是朝廷任命的安西副都護,或許還投靠了李林甫。這樣的人,就不能簡單的一刀宰了完事。真要那樣玩,會讓朝野震動,對方重勇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放心,本節帥自有安排。”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他之所以要帶着安西遠征軍來西域,便是爲了不被架空,不會受制於人。
除此以外,方重勇心裡還有一些念想,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唐代經營西域的思路是對的,但是手段還有些問題,而且主次矛盾有些顛倒。
高仙芝這樣盲目使用力量,忽視了北庭的基本盤,忽視了大唐帝國隨時可能到來的國力衰落,最終卻沒有對應部署,這爲將來西域的動盪埋下了隱患。
“方節帥,陌刀軍軍使李嗣業一行人來了。”正在這時,閻朝大步走進簽押房,低聲對方重勇說道。
“好!”
方重勇站起身,走出簽押房,一出門就看到身材魁梧的李嗣業等人,對他抱拳行禮。
“哈哈哈哈哈!李將軍還記不記得本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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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河西,李將軍擊退了吐蕃人,當時某正在城內!”
方重勇走過去親熱的雙手握住李嗣業的手大笑道。
緊張又尷尬的氣氛瞬間緩解,李嗣業也是咧嘴笑道:“都是陳年往事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此時他鬆了口氣,看這架勢,方重勇並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要知道這個就好,其他的都是小事。
“李將軍裡面請。”
方重勇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即李嗣業與李棲筠等人都進入簽押房。何昌期隨即守在門外,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簽押房內,三人坐定,方重勇將基哥的聖旨交給二人查看,又將安西遠征軍的魚符亮了出來。李嗣業等人這才明白,方重勇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並非是臨時起意,莽撞行事。
看來這安西都護府,要換人來管理了!
李嗣業與李棲筠都是暗暗心驚。其實他們並非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很多事情也沒有礙着他們的事,不想去管罷了。
“本節帥剛到焉耆鎮,前哨斥候便被這鄭德詮攔住了不讓過去。
沿路又聽聞高副都護四處從胡商那邊收購糧秣,似乎是要對外用兵。可是某如今掌管安西北庭兵馬調度,並未下達用兵的調令。
這件事倒是頗爲蹊蹺。”
方重勇明知故問,面露疑惑之色詢問道,壓根不提宰了鄭德詮這一茬。
李嗣業與李棲筠都是一臉苦笑,最後還是李棲筠開口說道:“高副都護,想奇襲小勃律,事成之後,再報與方大使。”
“安西兵馬尚未集結,連陌刀軍都在焉耆,高仙芝又如何奇襲小勃律呢?”
方重勇這回是真的震驚了。
高仙芝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抗命什麼的就不說了,現在安西軍尚未集結,他帶着不到一萬人,就敢去攻小勃律?
“方大使有所不知,其實吐火羅那邊,有山地兵馬頗爲善戰。這次高副都護就是打算招募吐火羅的兵馬以爲策應。
別的不說,攻小勃律問題不大。”
李嗣業補充說道。
“原來如此啊!”
方重勇微微點頭,這就難怪了。高仙芝要的那些輜重不是給自己的,而是用來招募僱傭兵的。
吐火羅就是他前世的阿富汗北部,那邊多山少田,民風彪悍。這些吐火羅僱傭兵精通山地作戰,用來攻打同爲山地的小勃律,確實是事半功倍。
高仙芝這個人辦事雖然不地道,但軍事才華確實是有的。
只不過,不管李嗣業也好,高仙芝也好,都是那種喜歡“極限操作”的人。這些人戰術上的勝利,不能掩蓋戰略上的空虛。
“在本大使看來,高仙芝這是在打時間差,等某帶着大軍到龜茲的時候,他已經領兵去了吐火羅。本大使的軍令礙不着他的好事!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呀?”
方重勇看着面前的李嗣業與李棲筠詢問道,語氣已經相當嚴厲。
對面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沒有說話。在他們看來,方重勇都已經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那就不需要自己多嘴了吧?
“本大使問你們,是不是這個道理?”
方重勇又強調了一句。
眼看糊弄不過去了,李嗣業與李棲筠只好叉手行禮道:“確如方大使所說,高副都護的計劃有些不妥。”
“嗯,本大使的職務乃是朝廷所任命,職責所在,並非是鄙人故意要與高副都護爲難。
這樣吧,一人爲私二人爲公。本大使現在修書一封,向朝廷稟明實情。二位在這封信上署名,給本大使作證吧。”
說完,方重勇自顧自的磨墨,提起毛筆,鋪開大紙就開始寫起奏摺來!
就在李嗣業與李棲筠眼皮底下,方重勇飛速寫完了一封向朝廷“告密”的奏摺。等墨跡幹了以後,將其放到桌案上,對着面前二人說道:“你們都看看,如果沒有問題,那就都簽了吧。簽完了,本大使馬上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長安,交給聖人裁決。”
這種東西,也是可以籤的麼?
哪怕李嗣業與李棲筠二人再傻,也知道一旦在這份奏摺上署名,那就等於是跟高仙芝公開翻臉,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然而換個角度想一想,如果不籤的話,會不會被方重勇認爲自己也跟高仙芝是同黨呢?
籤,是在站隊;不籤,也是在站隊!
那到底籤還是不籤?
李棲筠還沒說話,李嗣業卻率先在上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按方重勇在外人面前的說法,自己當年對他有“救命之恩”。坑害恩人,這種事情,在唐代就是自毀人設。
李嗣業認爲方重勇坑他的可能性不大。
而李棲筠卻十分猶豫。
這件事,本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他也不像是李嗣業,可以在兵權這塊更進一步,屬於那種“無慾無求”的。
他本來夾在高仙芝與方重勇之間完全不用站隊,現在卻要把高仙芝往死裡得罪,怎麼看怎麼虧啊!
“李判官是對本大使不滿麼?還是認爲高副都護做的事情很正確,想背後向朝廷告本大使一狀?”
方重勇死死盯着李棲筠,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發現對方不懷好意,李棲筠忍不住輕嘆一聲,在李嗣業名字下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似良家婦女跟皮條客簽下賣身契。
“二位放心,等本大使見了高副都護,會好好勸說他的。
如果高副都護聽勸,那這份奏摺,也就束之高閣了,本大使也不想讓聖人操這份閒心。
當然了,到那時候某也不會把奏摺給高副都護看的。”
方重勇寬慰二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