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一年多,涼州武威城內最大的酒樓花門樓,又裝修了一遍。不僅將原先的樓頂掀了,往上面又加蓋了一層,而且也仿長安的杏花樓,圍起來了一個大院子,讓普通食客在一樓吃飯,達官貴人才能上樓。
無形之間,這“俯瞰衆生”的逼格就出來了。
方重勇一邊上樓,也是一邊感慨,優越感當真是一個奇妙又普遍存在的東西。
優越感的核心就在於“比較”。
我有你沒有,你有我更好,我能你不能。
一對比,就對比出優越感來了。
人們感覺幸福,可以強化正向鼓勵,讓他們覺得活下去更有意義。而所有的幸福,都是和過得更差之人對比而得到的。
也就是所謂的“沒有比較就沒有鑑別”,優越感也是同樣的道理。
沒看到別人過得不好,怎麼知道自己過得好呢?
於是相對的公平可以創造出更多的“上升通道”;而絕對的公平,只會導致絕對的僵化,然後不斷降低所有人的生活品質,讓所有人都躺平。
既然已經無法從對比中獲得幸福感與優越感,那爲什麼還要努力呢?
世間荒謬又正確的道理比比皆是。
“節帥,今天花門樓已經包場了,裡裡外外都是赤水軍和銀槍孝節軍的人,絕對安全。”
車光倩湊到方重勇身邊小聲說道。
“你想太多了,隨本節帥入席吧,不必拘謹。”
方重勇擺了擺手,不以爲意說道。他知道這是車光倩的職業病犯了。
搞笑呢,這裡是涼州武威城啊!哪裡找什麼刺客!
誰是主謀,要刺殺誰?
完全是刁民害朕嘛。
方重勇在心中吐槽了一番。
衆人入席後,方重勇環顧四周,發現河西邊軍的頭頭腦腦基本上都在。除了他們以外,就是方重勇和銀槍孝節軍的幾個將領。
確實,這就是一場接風宴。
“今天的宴會,一切都由李節帥說了算。方某現在就是無官一身輕,河西節度使一職已經與李節帥交接,新職務尚未接任。
只談風月,哈哈哈哈哈,今日就只談風月!”
方重勇哈哈大笑說道,三言兩語便打消了很多心中的雜念。
“方御史所言甚是,歌舞酒菜都上來吧!”
李光弼拍了拍巴掌,他已然達到了目的,就不必說那些客套話了。
方重勇也是爽利人,壓根不搞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讓李光弼節省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他這才發覺,王忠嗣挑女婿的眼光是真不差。
很快,令方重勇感覺熟悉親切的本地菜被端上桌,都是在石國很少見過的。涼州中原文化極爲濃厚,菜餚也講究造型精美,比不得西域那邊的“質樸”。
除了那些菜餚外,當季的涼州葡萄果實大,皮薄,口感鮮美一口咬下去,滿口的汁水。
和西域的葡萄,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與口感。
這讓方重勇感覺自己總算是迴歸大唐本土了。有點像是海外的遊子歸國,但也略有些不一樣。
“莫非是飯菜不合方御史口味?”
李光弼看到座位離自己最近的方重勇吃了一口葡萄就不動筷子了,有些疑惑的問道。
他稱呼方重勇爲“方御史”,那是因爲對方還掛着御史大夫的虛職。事實上,現在方重勇的身份僅僅是銀槍孝節軍的軍使,級別差了李光弼老遠。
李光弼要是稱呼方重勇爲“方將軍”,那就是陰搓搓的打壓了。方重勇給他面子,他肯定不能幹這樣的事情。
“無妨的,許久沒有吃到涼州的葡萄,有些感慨而已。”
方重勇隨口應付了一句。
“那今日方御史務必要盡興纔是。”
李光弼微微點頭,很是矜持,公共場合也不好表現得對方重勇太過熱絡。
不一會,跳舞的胡姬,與來自西域的樂師也都到場了。
這次的舞蹈很特別,是一個胡姬獨舞。
跳舞的曲目也很特別,就是發源自柘枝城的柘枝舞!
一條紅色毛毯從門口直接捲過來,樂師猛敲了三聲鼓!一個穿着彩羽紅裙衫的婀娜舞女獨步而行,伴隨着獨有的鼓樂聲翩翩起舞。
一衆河西邊軍將領都看得津津有味,而銀槍孝節軍的將領則都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
唯獨方重勇,眉頭緊鎖,雙眼盯着胡姬的舞步。
那位容貌十分少女,身材又非常火爆的胡姬,發現方重勇在看她,略有得色的一笑,隨即拋去一個勾人魂魄的媚眼。
見狀,方重勇對身後如石頭人一般動也不動的車光倩招了招手,小聲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就是低頭吃菜,懶得再看那位舞女一眼了。
一曲舞罷,那名胡姬剛想退去,車光倩在衆人錯愣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看着胡姬的臉,一臉傲然道:“我們方節帥讓你過去敬酒。”
一聽這話,席間所有人都露出男人都懂的曖昧笑容,然後跟相鄰的人嬉笑。
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似乎已經見過太多了!
那名胡姬一點也不怯場,或許是因爲見識過很多類似的場合。她亦步亦趨的上前,跪在方重勇桌案前,然後嫺熟的給對方斟酒。
這女子一邊倒酒,還一邊嬌滴滴的抱怨道:“將軍,您剛剛可把奴給嚇死了呢!”
她的聲音又酥又媚,不僅讓在場老銫鈹幻想這位等會在牀上放聲高歌的模樣。
那一定很美!
果不其然,方重勇色眯眯看着這位年輕又貌美的胡姬,毛手毛腳一般抓起對方的一隻小手,雙手握住,不斷猥瑣的撫摸揉搓着。
“小娘子柘枝舞跳得美若仙子,練了多少年呀?練舞練得好辛苦吧,有沒有想過換個地方過更好的日子呀。”
他那副沒見過世面的豬哥模樣,恨不得都要當場脫對方的舞裙。
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毫不掩飾的索求了。
“將軍,奴五歲就開始練柘枝舞了,您捏得奴好疼呀。今日纔是第一次見面,奴怕伺候不好將軍。”
方重勇面前這位舞女話語中雖然帶着一絲抱怨,但一顰一笑,都帶着說不出的勾引人眼球。
那股騷勁,裝是很難裝出來的,只能說這一位是真的懂男人。
伺候不好?
不不不,你說了可不算,等到牀上“面試”過一次才知道呢。
在場沒有傻子,已經明白方重勇想幹什麼了。
方重勇笑眯眯的站起身,對車光倩小聲吩咐了一句。後者匆匆離去,幾乎只花了上下樓的那點時間,他就帶上來一個蒙着面紗,身材前凸後翹十分有料的年輕女子。
粟色的長髮,藍色的眼睛,顯然也是個胡姬。
這女子上樓後,一眼就看到方重勇,眼神中瞬間寫滿了雀躍。
但方重勇要乾的事情,顯然不會是尋常事。
就在剛剛跳柘枝舞那位胡姬愣神的時間裡,車光倩身後兩個銀槍孝節軍的親衛,如狼似虎的撲上去,將其五花大綁!
李光弼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平靜的看着方重勇表演。
“你演技很好,但是有些東西,不是演技可以彌補的。”
方重勇用厚重的手掌,拍了拍那位被捆綁得嚴嚴實實的胡姬,在那嬌嫩的俏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紅印子。 眼神裡滿是冰冷。
他轉過身,便換上笑臉,對矇住臉的金絲凱亞說道:“讓諸位將軍見識一下什麼叫柘枝舞。”
說完,便將一塊破布,塞到那名舞姬口中,防止她咬舌自盡。
很快,大廳內就響起銀槍孝節軍軍中樂師,所演奏的石國獨有樂曲。
金絲凱亞一邊唱歌,一邊跳起了柘枝舞。
“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是那圓圓的明月,明月,
是那潺潺的山泉,是那潺潺的山泉,是那潺潺的山泉,山泉。
……”
衆人逐漸看得入迷,終於明白方重勇爲什麼剛纔發難了。
這纔是柘枝舞啊!
剛纔那位胡姬跳的柘枝舞,只是有形無神,哄哄外行看個熱鬧是沒問題的。
一旦有高手對比,立馬就顯示出拙劣小丑一般的姿態,高下立判。
金絲凱亞跳完,很隱晦的對方重勇拋了個媚眼,傳遞了一個只有他們二人才懂的下流含義,如同蝴蝶一般退出了大廳。
“服氣麼?”
方重勇一臉戲謔看着那位胡姬詢問道。
看到對方還在硬撐,根本不搭腔。
方重勇繼續用森然的語氣質問道:“一個舞女,從五歲開始學柘枝舞,就跳這個鬼樣子。伱的時間是用來跳舞呢,還是用來練劍練刀?虎口的老繭比我都厚,你其實是很會殺人的吧?”
一聽這話,在場衆將這才悚然心驚。
李光弼驚疑不定的走上前,看着方重勇詢問道:“方御史,你剛纔是說……”
“某來涼州不過偶然,今日剛剛到而已,不可能是奔着我來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極有可能是來殺你的!”
方重勇指着那位胡姬厲聲說道。
“諸位,今日有點事情要處置,都散了吧。有得罪的地方,李某改日再請。”
李光弼下了逐客令清場,除了何昌期等人和李光弼的親兵外,其他人都魚貫而出,各懷心思。
本來,李光弼就是朝廷空降到這裡擔任河西節度使的,不服他的人很多,也有很多人認爲他是抱着王忠嗣的大腿,本身並無多少真本事。
而現在,方重勇說有個胡姬要刺殺李光弼。
這裡頭的水,可就深了啊!
涼州安氏的人,在本地樹大根深,經營超過百年,會不會是他們做的?
或者是幕後鼓動其他人動手的?
又或者是方重勇安排的?雖然這個可能性極小,但也不排除是故意演戲啊!
水一下子被攪混了!誰敢輕易涉足其間啊,躲都躲不及呢!
先溜爲敬吧!
剛剛還在嬉笑的賓客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搜身!”
方重勇對車光倩吩咐道。
“得令!”
車光倩在那位胡姬身上摸索了一陣,果然,在長皮靴裡面找到了一把打造得異常小巧,如同藝術品一般的唐刀子!
李光弼瞳孔驟然一縮!
他原本只是對方重勇的話將信將疑,可哪個舞姬會在靴子裡頭藏唐刀子的?
這事大概是石錘了!
“你剛剛來河西,立足未穩。此女不如交給某處置吧,以後務必注意身邊之人,以防變生肘腋。”
方重勇對李光弼沉聲說道。
“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大恩不言謝!”
李光弼抱拳行禮,沒有過多廢話。
事實上,這件事方重勇可以查,他卻不方便查。知道的以爲他是查刺客,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要對付本地以涼州安氏爲首的地方豪強。
李光弼無論怎麼處置都不妥當,還不如交給方重勇這個局外人。
……
“多久沒來涼州了,一來就撈個女人回來,唉。”
驛館某個廂房內,阿娜耶一邊對着方重勇碎碎念,一邊拉開那個刺客胡姬嘴上的破布。她當然知道不會是那種事情,因爲這個女人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跟個糉子差不多。
“你退後幾步,她可厲害着呢,虎口老繭比我的都厚。”
方重勇一臉慎重的說道。
誰知那位刺客忍不住嘲諷道:“所有人都說方有德之子方重勇乃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帶兵奔襲萬里,比得上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原來見到個弱女子就怕得要死。”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索性直接開嘴炮。
“有沒有那種藥,吃了以後不會死,但會全身潰爛的,生不如死的?”
方重勇沒有理會那一位的嘴炮,而是看着阿娜耶詢問道。
“那種藥還不是到處都有,我可以給你搞出幾十種方子。”
阿娜耶一臉不屑的說道。
醫生雖然是救人的,但他們如果要殺人,也多的是辦法。是藥三分毒,把某些方子變着法子用,便能輕而易舉的殺人於無形。
“說吧,誰派你來的。要不然你就等着全身潰爛,生不如死吧。”
方重勇冷着臉詢問道。
“哼,沒用的,反正都是死,你還有什麼手段,只管用出來便是。”
那位刺客嘴硬道。
看到對方態度如此堅決,方重勇突然想到一種可能。這年頭,西域某些宗教,也有自我催眠的“技術”。這位刺客若是想守住秘密,也不是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是不是以爲我真的拿你沒辦法了?”
方重勇好奇問道。
那位女刺客滿臉不屑說道:“我們都是練過的,方節帥手軟了可沒意思啊。”
“所以說了,以你那點腦子,實在是沒法理解什麼叫謀略。”
方重勇失望的搖了搖頭。
“半個時辰後,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說完,方重勇直接拿了快破布,將刺客的嘴巴堵住。
此人還不肯自盡,大概是篤定了一定會有人接應!
她們這樣的人,多半都是拿錢辦事的職業刺客,而非是家養的死士。
方重勇心中已經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