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方重勇一個人坐在烏蘭關城樓的簽押房內,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擔憂。
讓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異姓封王不得好死,這在中唐以前,幾乎是鐵律!別說是異姓王了,就算是宗室出身的被封王,命運也是很坎坷的。
總而言之,封王不但不意味着將來可以橫着走,反而證明其當事人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更別提“平西王”這三個字讓方重勇心裡多堵了!
“基哥啊基哥,你這個以小制大的策略,還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啊。”
方重勇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說道,臉上充滿了惆悵。
他這麼年輕,承擔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因爲張氏那檔事,方重勇很清楚,他已經得罪了朝堂上很多重量級人物。
回長安等於是龍遊淺灘,河西那邊的關係網發揮不了多少作用,全靠基哥的庇護而已。
而今,基哥故意讓方重勇當郡王,估計回長安後,還會交一個有實權的文官職務,同時往銀槍孝節軍裡面安插其他派系的人。
簡單說,就是稀釋兵權,賦予治權。讓他這個橫掃西域,戰功赫赫的前任西域經略大使,站在前臺,制衡朝堂。
只要稍微弱勢,基哥便會在後面力挺自己。
這位長安天子,便可以站在幕後瀟灑快活,不用直接跟兩位宰相鬥心眼了!
“艹!這踏馬不就是天寶楊國忠麼!”
方重勇忍不住想罵娘!他已經完全理順了基哥的思路,終究還是跑不了平衡鉗制那一套。
基哥終究是擺脫不掉他那個權謀大腦!
“果然,長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方重勇終於相信了王忠嗣的判斷,回長安後,要儘快謀劃外放。
基哥因爲年邁而不肯退位,造成皇權系統性、結構性不穩,這個漩渦,誰進誰死。至於大唐所面臨的嚴峻形勢,不提也罷。
天要下雨孃要嫁人,隨它去吧。
方重勇已經不想再繼續往深處去想了。
正在這時,門外值守的封常清走上前來,對方重勇小聲嘀咕了幾句,隨即很是識趣的退出房門。
然後方重勇就看到江無煙扭扭捏捏的走了進來,面色糾結。
“你不是已經離開了麼?”
方重勇一臉疑惑問道。
江無煙不說話,用手捏着袖口。
“是錢不夠麼?”
方重勇再問。
“不是不是,夠了夠了,已經很多了。”
江無煙連忙否認自己是來要錢的,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殿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那個石屋聊。”
江無煙似乎有心事,眼神閃爍。
“那行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他在簽押房想着基哥和朝廷的破爛事,也是感覺煩得要死。
二人來到石屋,還未點燃火把,江無煙就緊緊抱住了方重勇。
黑暗之中,她的心跳劇烈,身體都在微微顫抖着。
“殿下,我想過了,欠你的或許沒法還。因爲我也不能保證每次刺殺都成功,而且能全身而退。如果失敗了,多半是要死。
不如,欠你的我現在就還一部分吧,要不然我心中不安。”
方重勇腦子裡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口口聲聲要強的人,往往骨子裡最是自卑。
江無煙此前一副傲慢姿態,不過是認爲她並不欠別人什麼,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要保持足夠的自尊。
也是最後的遮羞布。
而現在,方重勇給她的一系列禮遇,已經讓這個骨子裡自卑的刺客感覺還不起了。
既然還不起,那將來定然要用命去還。
所以現在江無煙想做的事情也就很好理解了。
正如她自己吐槽的那樣,由一個朝廷冊封的異姓郡王,來摘取她的貞潔,不算辱沒了她。
現在把貞操獻出去,多少還能換點東西。
而刺殺失敗,很可能就是被權貴們隨意丟給某個侍衛玩一下。
那樣纔是虧大了!
方重勇理解這種奴性,這是時代束縛在每個人脖子上的無形枷鎖,也是權貴們高高在上的心理優越感所在。
哪怕在前世,也有很多人,特別是女人,主動將這副枷鎖套在自己脖子上。
這讓他感覺不爽。
方重勇有一種奇怪的心理,他特別想看看那些權貴們,某天山崩地裂後,倒黴運如野狗一般乞活的模樣,甚至不介意上去踩一腳。
那些出身權貴之家的女子,方重勇完全不拒絕她們自暴自棄,投懷送抱被自己玩弄。
他玩得心安理得。
但是利用這樣“地位優勢”,如同享受祭品的神明一樣欺負普通人,那就沒什麼意思了。
想到這裡,懷中的美人也不再有別樣吸引力,因爲這就是一件新鮮出爐的祭品。
“人先愛己,然後人愛之。
連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那我玩過你以後,也會如同破布一般隨意丟棄,沒必要替你着想。
如果你出身權貴之家,擁有很多東西,我自然是不介意伱投懷送抱。
可是你現在除了這一身美色與殺人的本事,別的什麼都沒有了。我要是再奪走你的貞潔,那你擁有的東西就更少了。
而我什麼都有,我年輕,我有地位,我有人脈,我有兵權,我有美人甚至還不少。
從你身上找樂子這種事情,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應該更加愛惜你自己纔對。”
方重勇拍了拍江無煙的背,然後推開了她。
瑪德,這位胸肌真是發達,不玩可惜了。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不過並沒有被下半身的小兄弟控制大腦。
“殿下,您真是與衆不同啊。我算是有點明白,爲什麼您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了。”
江無煙長嘆一聲,話語中帶着欽佩,還有不易察覺的一絲幽怨。
這位新冊封的郡王,是真明白底層人的無奈與苦楚。這樣的人,在如今大唐上流社會,幾乎已經絕種了,所以才難得。
唐代的底層百姓們缺衣少食,更是缺乏尊重與尊嚴,他們幾乎什麼都缺。
而僅有的東西,還在被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不斷奪取。
“你想多了,我身居高位,是因爲我父是聖人的潛邸重臣,是因爲我投胎投得好。
我自己的努力是其次。
世道如此而已,我只不過看得比較清楚,明白那些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方重勇自嘲道。
他是肉食者不假,但是他能遠謀,看得清形勢,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大唐權貴們過去的好日子,已經快到頭了。將來誰更接地氣,誰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高高在上?
方重勇可不認爲權貴會永遠都是權貴,高高在上便可以永遠持續。
大洗牌的日子已經快來了。
豈不聞“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沒有什麼剝削壓迫是可以天長地久的,糾枉過正的那一刻,就是總清算的時候!
此刻他臉上一片冰冷。
“能看清自己已經是能人所不能了,就像我以前,總覺得天下權貴,沒有我殺不掉的,結果就栽在你手裡了。”
江無煙又是嘆了口氣,收起了心中的漣漪。
她今夜好不容易邁出去半步,又被人推了回來,此刻當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這位方節帥,平西王,當真是不簡單。
方重勇從腰間摸出一個鐵扳指,那是他練習射箭的時候用的,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拿着這個,以後遇到麻煩了報我的名號。當然了,到時候若是能救你我肯定會救,要是沒法救,你就自求多福吧,我會說這是早就弄丟了的東西。”
他將鐵扳指交到江無煙手裡。
“殿下,請放心,我將來一定會報答你的。”
江無煙沒有拒絕方重勇的好意,將鐵扳指收好。
二人推門而出,屋外星光燦爛,夜空看起來神秘又瑰麗,美不可言。
“走出暗無天日的石屋,你便能看到世間的精彩。蠅營狗苟的,成不了大事。”
方重勇擡頭看向夜空,意有所指。
江無煙知道對方在暗示自己剛纔是“蠅營狗苟”,於是俏臉微紅低着頭不說話。好在夜色籠罩下沒人能看出來。
“去吧,你該幹啥就去幹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有緣再會吧。”
方重勇轉過身,背對着江無煙,將雙手放在身後。
他在心中天人交戰。
上半身的大兄弟說收買人心便是要攻心,要施之以恩,一個女人算什麼。
收刺客爲自己所用,將來好處多多,說不定關鍵時刻能救命。
而下半身的小兄弟什麼也不想說,它只想艹妹。
當方重勇轉過身的時候,發現江無煙已經悄然離去。不愧是幹這行的,走路都沒聲音!
“唉,可惜了。”
方重勇悵然若失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在可惜江無煙風蕭蕭兮去行刺,還是可惜沒讓下半身的小兄弟爽一把。
……
“右相,那方重勇也能封王,他何德何能啊?”
平康坊的某個酒肆內,刑部尚書張均一邊給李適之倒酒,一邊抱怨了一句。
這個聖旨離大譜不說,關鍵還是繞過議政堂頒佈的,事前壓根就沒有跟兩位宰相商議。
不僅是跟方重勇有血仇的張均看不過去了,事實上連李適之與房琯,都覺得很不爽。
認爲聖人對方重勇“恩寵太過”。有哪個邊將,回朝以後直接封爲郡王的?
上一任還是信安王李禕。
李適之等人不理解基哥爲什麼要這麼做,因爲他們始終都不是帝王,也不明白帝王的心思。
他們同樣不明白,大唐是基哥的,所以基哥需要爲後來人,打造一個“樣板工程”。
方重勇沒有“擁兵自重”,所以回朝以後就被封王了,這就是榜樣。以後讓那些丘八們學着點就行了。
然而對於議政堂的諸位宰相來說,基哥搞出來的這種“封王”詔書,哪怕沒有經過議政堂批准,也是不能駁回的。
要不然,就真是同時打臉基哥跟方重勇等人,甚至打了方有德跟許多舊臣的臉。得罪這麼多人,宰相也別幹了,直接捲鋪蓋回家吧。
李適之權衡再三後,還是以先上車後補票的方式,補齊了這份聖旨的所有必要手續,捏着鼻子承認了“平西王”的封號。
“張尚書跟本相嘮叨這些有什麼用,要說你和聖人去說啊!”
面對張均的聒噪,李適之不耐煩的懟了一句,煩悶得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聽到這話,之前一直絮絮叨叨的張均,立刻就不說話了。
事實上,如果跟基哥哭訴有用,他又何必在這裡跟李適之廢話呢?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希望李適之能爲他出頭?
“右相,某觀聖人這是要重用此人啊。”
張均壓低聲音說道,眼中寒光閃過。方重勇殺他胞弟,這個仇可是不死不休的。
“那你有什麼計策?”
李適之有些不耐煩的詢問道。這個張均一直在自己面前說方重勇的壞話,又不說要怎麼對付方重勇。
提出問題的時候,你要能解決問題啊!
“兵部不是還有個侍郎的空缺嘛,右相不如向聖人建議,讓他來兵部,擔任兵部侍郎。以顯示右相虛懷若谷,可以容人。”
張均微微笑道,臉上似有深意。
嗯?
李適之以爲自己聽錯了。
要知道,現在三省六部制,其實已經是“半解體”狀態。
尚書這個職務已經虛化,更偏重於議政堂這邊,並參與大事決策。甚至很多就是宰相本人兼任。
而六部當中具體職務,都是侍郎在處理,尚書一般不會每日過問,更不可能親力親爲的。
兵部侍郎有兩個,張洎本來就是其一,他死了,位置便空出來了。
侍郎這個職務,可是非常要害的啊!將其交給方重勇來坐……這個想法很大膽!
李適之一時間也拿捏不定,在心中反覆權衡利弊。
看到李適之還沒拿定主意,張均又補充道:
“右相,若是聖人交給方重勇其他職務,說不定他還能幹得風生水起。若是權責不在右相管轄範圍內,我們對他也只能乾瞪眼。
兵部是右相的地盤,把方重勇拉進來,裡面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他就算有三頭六臂,又能做成什麼事情呢?
嘿嘿,到時候再彈劾他,找監察御史來查他,可不就讓他喝一壺嘛。”
張均冷笑道,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你很能打麼?
那你看看兵部是誰的地盤,朝廷中樞又是誰的地盤?
你看看你手下那些丘八們還有沒有用?
張均異常確信,只要方重勇進了坑,他就沒有跑掉的可能!
說起打仗,張均自然是知道不是方重勇的對手,哪怕單挑也打不過。
但說到朝堂鬥法,十個方重勇也不夠他一個人打的。
有種你在朝會的時候動刀試試?
張均認爲,他弟弟張洎的仇,很快就能報了。
“嗯,你讓本相想考慮考慮。”
李適之似有意動,不過沒有立刻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