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業坊勝業寺的佛堂內,大唐天子李隆基安安靜靜的跪坐在一張軟墊上,他腦子裡正在回憶着過往的很多片段。
佛堂外面的廝殺聲正在持續不斷的傳來,烏知義的人已經找到了這裡,不斷通過梯子翻過院牆,企圖襲擊佛堂。不止是李禕的私軍部曲投入了戰鬥,就連勝業寺裡的武僧,也跑過來幫忙了。
要是頂不住,那就只能說天命在李亨身上,李隆基也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異常平靜,回想起了從前的很多事情。
潛龍在淵的時候,他智珠在握,和兄弟們和睦相處,兄友弟恭是多麼快意。
處理國政舉重若輕,戲耍那些外朝老硬幣,如魚得水,創造了開元盛世!
他是多麼厲害,多麼的無所不能!然而事情是怎麼鬧到現在這一步的?
爲什麼自己的兒子一個兩個,都站出來反對他。
前有太子李瑛,後有忠王李亨,至於壽王這種不叫的狗,就更不必說了。壽王不過是因爲自己不想活了提前跳出來的,還有很多沒有跳出來的,那些嘴裡喊着聖人萬歲的兒子孫子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會不會都跟壽王一樣,心裡盤算着找機會搞事情呢?
不得不說,這種可能非常大,甚至已經成爲了必然。
有勢力的就如忠王李亨,想投機取巧的就如壽王李琩。基哥猛然發現,他那些孝子賢孫裡面,好像就兩種人!
一種是正在或者已經謀反的反賊!
另一種是尚未謀反,但時刻準備謀反的預備反賊!
心真的好累啊!
李隆基輕輕嘆了口氣,他真的累了,什麼都不想管了。這次他倒是對壽王李琩沒什麼反感,畢竟,在他意料之中,李琩就應該要謀反的。
可是自己這個好兒子,乾的事情卻比謀反還嚴重百倍,他是想拖着所有李姓宗室一起死!
而忠王李亨的反叛,卻是有些出乎基哥意料。不是說這個兒子不可能謀反,而是忠王李亨調動的資源,引起的風浪,已經遠遠超乎了基哥的預料!
已經強大到基哥害怕的地步!
李隆基這幾個時辰就一直在納悶,李亨哪來那麼多的人脈呢?他是什麼時候拉上了這麼多關係的?
這個孽子,不簡單啊。
“聖人,外面來了另外一支軍隊,正在跟烏知義的殘兵搏鬥。
爲了防止誤傷,微臣已經讓手下退到佛堂外圍了。現在還不能斷定那支軍隊是什麼人,看服裝應該是金吾衛的人。”
渾身是血的信安王李禕,進入到佛堂內,對着跪坐在地上的李隆基躬身叉手行禮說道。
他給李隆基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不知道算不算好的消息!
好消息是烏知義快要頂不住了,被殺散甚至全軍覆沒也只是時間問題,至於薛王的人已經退到薛王宅以內防守了,不提也罷。
而讓人不確定的是,來的那一支軍隊,究竟是什麼人,或者說他們抱有怎樣的意圖。
歷朝歷代政變的時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那可是演過很多次的。
“隨朕出去看看。”
李隆基輕嘆一聲說道,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無慾無求了。誰當皇帝什麼的,隨便吧,真的好累。
然而,當他走出佛堂的時候,卻是看到佛堂外面,李禕親信圈子以外的地方,跪了一地的人,都是穿着金吾衛軍服的丘八!
“微臣方有德,救駕來遲,請聖人恕罪!”
又高又瘦的方有德,手裡拿着鄭叔清給他的調令文書,雙手呈上跪在地上。
“全忠!你終於來了啊全忠!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還是有忠臣的!”
基哥撥開擋在身前的一個親衛,衝上前去把方有德拉起來,頓時顧不得形象,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反賊!外面都是反賊!只有你們是忠臣啊!朕終於等來忠臣救駕了!
朕……朕不知道要怎麼說,全忠,你能來太好了,快,快帶朕回興慶宮!”
基哥激動的低聲嘶吼道,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昏厥過去。
“聖人,現在還不能排除李亨的黨羽興風作浪。請聖人隨微臣先去龍武軍駐地西苑,在玄武門靜候佳音。
請授予微臣全權處置之權,微臣必將還陛下一個太平的長安!”
方有德雙手用力抱拳,行了一個軍中常見的抱拳禮。
“好好好,朕現在就任命伱爲龍武軍大將軍,統領所有龍武軍!
同時負責調度南衙禁軍各部,現在你就隨朕就去玄武門。”
李隆基熱淚盈眶的下達了一道重量級的任命,並將自己的私人印章交與方有德。
“聖人,您忘了說暫代二字。”
方有德小聲提醒道。
“跟朕講什麼客套,快帶兵去把那些反賊都宰了!
朕今日,不會留情!該死的,一個都不要留!”
李隆基殺氣騰騰的說道,讓在場衆人心中一寒。
這得虧是站隊沒站錯,要是站隊站錯了,那得多慘?只怕是全家一起上路吧!
好多人都是冷汗打溼了後背,政變這種事情,很多時候常常勝負一瞬間,誰能說自己是最後的贏家?
太慘了!
忽然,李隆基想起一件事,將方有德的衣袖拉住詢問道:“全忠怎麼會帶領金吾衛來救駕呢?你不是之前就在揚州那邊麼?”
“處理完揚州的事情,末將就馬不停蹄,舟不停歇的往長安趕路了,正好碰見京兆府尹鄭叔清在灞橋調度南衙禁軍無果,末將救駕心切,只得出此下策,越權指揮金吾衛平叛,還望聖人恕罪。”
方有德叉手行禮,一五一十的說道。
“不罪不罪,要是沒有你帶兵救駕,朕今日會如何還要兩說,這次真是危險,危險啊!”
李隆基有些後怕的說道,壓根就沒想這裡頭的細節。
“快去辦差吧,等收拾完這些爛攤子,朕要與你在花萼相輝樓喝三天三夜的酒,不醉不歸!”
看到方有德還在愣神,基哥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此刻的他已經將剛纔在佛堂內的想法完全拋諸腦後!
不當皇帝,那怎麼可能!除非他快死了還差不多!
癌症晚期患者,將畢生橫財捐出當然無所謂。
然而一旦發現是誤診,他們還會保留剛剛聽到得了絕症命不久矣時的想法麼?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方有德領着金吾衛大軍,保護着基哥,浩浩蕩蕩朝着龍武軍駐地而去。
……
沈氏乃是江南吳興的高門大戶,南北朝的時候渡江就定居在北方了。族譜裡面,帶“過江”二字的,就是北方沈氏,不帶“過江”二字的,就是沒有到北方的吳興沈氏。
沈氏的父親沈易直,爲東漢海昏侯沈戎的十九代孫,家中富貴不受政權輪替的影響,可謂是底蘊深厚。
不過嘛,縣官不如現管。
沈氏的牛逼哪怕頂破天,此刻也是遠水不解近渴。而方重勇所帶的一百龍武軍士卒,已經殺到了沈易直家門口。哪怕沈氏請來天師現場作法撒豆成兵都來不及渡劫了。
“去叫門吧。如果不開門,則以窩藏反賊論處,衝進去抓人。”
方重勇對身邊的一個龍武軍執戟說道。
朱門上厚重的銅環,傳來沉悶的敲擊聲,咚咚咚響了三下。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大門便被人打開。出來的居然是一個穿着紅色官袍的中年人,年近五旬,看起來很是儒雅。
“把沈珍珠和她的孩子帶出來,我們拿了人便走。”
方重勇面色沉靜的對來人說道。
“真要趕盡殺絕麼?何至於此啊!”
出來的這人正是沈易直,他搖頭嘆息,內心非常悲痛。
李適可是他的外孫,才一歲,就要被殺死,於心何忍啊!
“聖人如果知道你們用其他人的孩童頂替李適的話,會非常生氣。
希望沈理正不要自誤。”
沈易直是大理寺大理正,朝廷高官之一,方重勇也不想跟對方輕易撕破臉。點到爲止就行了,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小算盤,還是不要打的比較好。
不過說實在的,沈易直之前確實是想了一出孫子替外孫的戲碼,力保李適!
並在關鍵時刻耍出來。
沒想到他那點小心思,方重勇早就準備好了殺招。
“欺君的事情,沈氏之人是不會做的,不會的。”
沈易直訕訕說道,臉上充實着苦澀的笑容。他已然明白,別人已經給了面子,如果沈氏的人不識時務,對方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好說話了。
“不會就最好了。李亨一系的所有人,不久之後,都會被聖人審查,看他們有沒有參與到叛亂中。
沈氏現在並沒有完全上岸,還在水裡掙扎呢。聖人也沒有說將來不追究沈氏的責任,所以還請沈理正好自爲之吧。”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威脅道。
他是先禮後兵,先不要讓龍武軍士卒進去翻箱倒櫃的找人。沈家的人如果識趣,就應該把沈珍珠交出來,免得大家臉上難看。
要不然,丘八們進去找人,可就沒現在這麼客氣了。
“沈氏又有什麼責任?”
沈易直一聽方重勇這話就不樂意了。
他女兒是沈珍珠是王妃不錯,但是沈氏之前對於李亨政變的事情沒有一點了解,現在李亨謀反被抓,他們沈氏又有什麼責任呢?
“有沒有責任,那不是某說了算,更不是沈理正說了算,而是聖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沈氏是心有不服麼?
你們是自己交人,還是我們進去搜,還是想搪塞一句沈珍珠這個婦道人家沒有來這裡躲避?”
方重勇拍了拍腰間的疾風幻影刀的刀鞘問道,隨即抱起雙臂,等待着沈易直的回答。
此時此刻,他的心比鋼鐵還硬,比冰雪還冷。
以方重勇的能力,保護自己親近的人尚且要全力以赴,又哪裡能照拂毫不相干的人,甚至是仇人的子嗣?
只有強者纔有憐憫弱者的資格!不是誰都有憐憫他人資格的!
特別是那些本身就在泥坑裡打滾的人!
“明白了。”
沈易直嘆了口氣,不一會,他帶出來一個年輕貌美的婦人,滿臉淚痕,懷裡還抱着個熟睡的孩童。
“是這一位麼?”
方重勇詢問身旁某位李亨家的宦官道。
“對,就是這位。”
這個叫魚朝恩的年輕太監指着沈珍珠說道。
“孩童呢,你也確認一下。”
方重勇微微皺眉說道。
“嗯,孩童也是。這個就是李適。”
魚朝恩很是肯定的說道。
“那就打擾沈理正了,末將公務在身,告辭。”
方重勇對着沈易直叉手行了一禮,也顧不上沈珍珠哀怨的目光,輕輕擺手招呼龍武軍收隊回玄武門。
收網了,一條魚都沒有走脫,終於結束了。
基哥累不累不知道,方重勇真的感覺好累!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段時間來,他深刻感受到了大唐政治鬥爭的殘酷性。
長期在這裡廝混,只會養出城府深如海,卻又身無長物的老硬幣。以後有機會,還是尋求外放吧。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要儘快儘早的外調出長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長安實在是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