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玩一票大的
晚上回到蓮花池別院,鄭叔清又讓貌美侍女煮茶,可惜方重勇累得都快睡着了,耷拉着臉坐在高腳凳上打盹。
鄭叔清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侍女離開。
“今日你到處閒逛的,有沒有想出辦法呢?”
他很有些不耐煩,三十萬貫的壓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和方重勇一樣也很累,只不過是心累。
“辦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是兩條腿走路啊。”
方重勇一邊揉眼睛,一邊略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鄭叔清太囉嗦了,而且一點都不淡定,不就三十萬貫麼?
安史之亂開始以後,朝廷在長安富人當中隨便搞捐款,連沒搞成的時候都不止這個數!
“這不廢話麼,誰又不是兩條腿走路呢?”
鄭叔清一臉鄙夷的看着方重勇,沒好氣的反問道,也懶得顧忌自身形象,言語很是粗鄙。
他總覺得,方重勇行事飄忽,完全拿捏不住!
“行了行了,我說還不行嘛。”
方重勇一邊揉捏着自己的太陽穴,一邊嘆息說道:“有兩個辦法雙管齊下,不過呢,暫時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用而已。”
“那你還不說?”
鄭叔清眼睛一亮,恨不得拍案而起了。
“簡單啊,我看到夔州船塢不少,從事修船造船的人也挺多的。打聽了一下,蜀地的船隻,絕大多數都是來自於夔州。我們賣船就行了,基本上可以湊足三十萬貫。”
方重勇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賣船?你有沒有打聽過船隻的價格呢?伱是當我不知道夔州這裡船隻是什麼價麼?你在把本刺史當傻子麼!”
鄭叔清一邊拍着桌案一邊吼叫道,已經怒不可遏。
“沒有沒有,我琢磨着吧,一艘賣個一千貫,也就賣三百艘而已了。夔州地處要害,難道半年三百艘都賣不到麼?”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說道,那意思好像就是在說賣幾斤肉一般。
不過也是,唐代揚州等地一個縣一年就產大船三百餘艘!這玩意說起來只要原料齊全,造起來很快的。
而夔州是蜀地的造船中心,歷史悠久技術實力雄厚,有很多世代從事造船的工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下來一天兩艘船而已。
方重勇覺得不過灑灑水。
“夔州這裡,兩三百貫的船,就已經很了不得了,更大的,根本就沒辦法過夔門!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啊!”
鄭叔清對着方重勇咆哮道,那唾沫星子都要噴到他臉上了。
大唐造船業極爲發達,別說是一百貫了,長江下游的寬闊江面上,有的大船可以容納三千人以上,上面甚至還能種菜,一千貫只能造個寂寞而已!
但是,這跟夔州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爲那些大船完全沒法開過來,吃水太深,容易在三峽擱淺。鄭叔清說的問題是一個常識性問題,不過方重勇有自己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
“使君,我們說這船一艘要一千貫,那就得一千貫。這不是明擺着的嘛,我們提供的不是船,而是過夔門的資格。
好多船,有的大了,容易擱淺;有的又小了,又容易傾覆。這些船過了夔門,很容易在湍急的江流中出事,最後堵塞航道,難道不危險麼?
航道堵塞,影響的是所有人。我們現在站出來定一下規矩,多重的船,什麼樣的船型比較穩妥可以過。
我們是拿自己的信譽出來做擔保,收他們幾百貫,發一個通關許可,這很過分麼?”
方重勇說得理直氣壯,倒是把鄭叔清說得愣住了。
“呃,如果這樣,那我們直接發通關文書不就好了?”
鄭叔清小聲詢問道,感覺方重勇是多此一舉。既然已經決定玩一票大的,又何必束手束腳呢?
唐代風氣開放,地方官員亦是不缺鋌而走險之輩。
“使君,如果我們只開具通關文書收錢,會被人向朝廷告發,說我們強行索賄!我們畢竟沒有拿到朝廷的公文,現在只是上面不禁而已,並沒有說我們收通關文書的錢是合律令的。
但是我們現在是在賣船,不對,我們是建議那些通關的商賈們,在夔州購買本地符合要求的船,我們又沒有拿一文錢,這便是公事。
至於那些夔州沿岸負責造船的商賈,將來自願捐一些錢出來給府衙做善事,我們也不好意思不收,對不對?”
方重勇言之鑿鑿的說道,非常自信。
因爲要保證航道安全,所以只能通過“標準”的漕船,這是對航道的暢通負責,對行船之人的人身安全負責,邏輯上沒問題。
因爲標準的漕船隻有本地纔有,所以商賈們只能去本地購買“標準船”,標準船出事了,那就是夔州官府這邊的問題,是官府在做擔保,這個邏輯也沒有問題。
因爲造船的商賈對府衙表示感激,所以他們自願出來捐贈財帛給官府,這個邏輯同樣沒有問題。
因爲朝廷需要用錢,所以鄭叔清把這些錢,送到長安或者聽朝廷指令運到某個地方,這個邏輯就更沒有問題了。
至於夔州本地的標準漕船價格驚人,那就跟夔州府衙沒有任何關係了,都是商業行爲,買賣自由。
不買,您可以在夔州繼續看風景嘛,又沒人逼迫您通關。
彎彎繞繞的說了一大通,方重勇達成了邏輯閉環。
鄭叔清被震驚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很久之後,他纔有些疑惑的詢問道:“這樣做,該不會激起民變吧?”
“不會,造這麼多船,本地百姓忙都忙不過來,數錢都數到手軟了,誰還會鬧事呢。幫着使君看護城池還差不多,誰鬧事就是跟全城百姓爲敵。”
“朝廷的相公們,只怕要很多年後,才能體會到使君這麼做的苦心。使君的做法,將來一定會有很多人理解的。統一漕船的標準,使其整齊劃一,可以最大限度保證行船的安全。只要是一樣的船,按照規則行船,就不會傾覆也不會擱淺。
使君以爲如何?”
方重勇侃侃而談說道,鞭辟入裡,就好像真的有這樣偉光正與高大上一樣。
鄭叔清心中稍安,微微點頭詢問道:“那萬一是朝廷的漕船呢?過夔州江關的朝廷漕船,還挺多的呢。我們也要強制他們換船麼?”
方重勇:“……”
這位鄭刺史想得實在是太多了。吃一吃商賈們的紅利就可以了,難道還想把這一套操作用到朝廷身上?
“使君,還有件事。”
方重勇面色一正說道:“請使君寫一份公函,讓東陽府的府兵,到時候前來夔州府助陣。商船上不乏手持刀劍棍棒的奴僕武士,萬一強行衝關,我們得有人能鎮得住場面。楊若虛那五十弩手只怕會被人輕視了。
要是關鍵時刻鎮不住場子,讓某些船隻逃逸了,那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了。
明日我便到夔州城外衆多船塢去打聽適合過江關的船型,挑一個最好的,過硬的出來,必不會耽誤使君的好事。”
聽到這話,鄭叔清臉上有些糾結。如果可以,他實在是不想兵行險着。但目前好像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誰知道方重勇另外一個“餿點子”行不行呢?
搞不好還不如這個呢!
“也好,你來安排吧,需要什麼幫助就儘管說,已經沒有退路了,唉!”
……
唐朝開元年間,內河航運就極爲發達。
爲保障航運業的持續發展,加強水運管理,朝廷設立了自上而下完備的水運事務管理和執法機構,從立法到執行到監察,可謂是三位一體!
其中尚書省工部所屬的“水部”,負責水流與舟楫航運的立法與行政審查。
而直屬於尚書省的獨立機關“都水監”,是尚書省六部以外中央一級的專門水運管理機關,負責監督巡視水流、河堤、航運與津樑工作,而且大部分的監督與行政管理的任務也由都水監執行。
中央派出的“水陸轉運使司”或“諸道轉運使司”,則是負責協調二者之間的關係,特別是監視官府漕運是否運行順暢。
但這些機構裡面,有一個盲區,沒有,或者說故意沒有確定下來。
那便是河道的關稅,由誰來收取的問題。不同的州郡情況不同,不可一概而論。
令方重勇感覺詫異的是,大唐境內收河道關稅,居然多半是所在地方州郡來辦這件事。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因爲如果是由水部與都水監來管這些事,則很容易跟地方州郡的民政產生嚴重衝突。而且中央直屬,不可能派遣很多人去外放做事。
舉個例子,顧況是看管數百頃紅蓮稻田的屯監,整個夔州,就他一個人是中央直轄官員,其他人在田裡勞作,都是佃戶而已!根本就沒有朝廷編制的!包括那些管理農田的小吏也是一樣。
再比如說夔州,如果由中央直屬機構收關稅,哪怕人員沒有問題,也會極大削弱本地財力。
因爲夔州府除了關稅是最大頭外,實在是沒有多少其他進項了,關稅的總額遠遠高於地方所收取的租庸調!也比商稅多了幾乎一個數量級!
到時候這些關卡會不會喧賓奪主呢?會不會造成地方財政的混亂呢?會不會被地方官府所抵制和掣肘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肯定避免不了。朝廷的選擇也很現實,怎麼好管怎麼管。
不把收河道關稅的事情算上的話,這是一套完整的水運管理制度,而且還將水運管理提到法律的高度,全面實行以安全爲主題的水運管理。
有些已經精細到跟方重勇前世差不多的程度。
比如說船家在開航前或航行中,必須隨時對船隻進行安全檢查,保證船體密不滲水。如有滲水,應及時排除,避免造成航行事故,確保船隻維持良好的適航狀態。
再比如說,舟船停泊後,必須設置標識,以便來往船隻及旅客識別。船隻和竹筏在航行途中,要相互避讓,在急流和險灘處如上下兩船會遇,上水船要主動避讓下水船,尤其是險灘激流顯著的長江更要嚴格執行,避免搶行發生事故。
如果沒有遵守上述規定,船家將會受到“笞五十”的處罰。
所有的規定都異常詳細。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唐朝中樞的策略是很好的,安排也不是不巧妙,只是……人手好像不太夠,制定的政策,無法真正落實到位。河道內船隻傾覆與沉沒的現象依然頻繁出現,比比皆是。
因爲負責執行“水務”的都水監,全國總共帶編制的官員加在一起,也不到四百人,確切的說,是362人。
就這,還包括了部門頭頭,主簿文員這樣的角色,真正能下基層幹事的就更少了。
可大唐偌大的領土中,河道又何止百條!如果只指望這些人做事,處理那些繁雜的事務,那麼哪怕他們從天亮忙到天黑,不睡覺不吃飯也幹不完!
因此,河段所在的地方州郡,就承擔起了“協助”管理河道的任務。換言之,都水監根本不下基層,只是定期聽取地方州郡的“彙報”。
都水監的人,都是部署在關鍵節點城池,在那裡辦公。比如說江陵、揚州、洛陽這樣的大城。
具體到夔州這裡,就根本沒有都水監的官員在管理,都是“全權委託”給了夔州府衙。誰讓府城就在夔州江關旁邊呢,鄭叔清不吭聲,誰敢把手伸過來管?
負責緝私、攔截江面船隻的任務,都是楊若虛和他麾下那些團結兵在“兼任”,除了楊若虛掛着軍職外,其他人都是“臨時工”,而且這種活計辛苦不說,也沒什麼油水可撈,平日裡經常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只要沒有船隻衝關逃稅,大船傾覆阻塞航道,他們一般不會出動。
這天一大早,楊若虛就在夔州城外渡口張貼告示,讓手下的人敲鑼打鼓,然後封鎖了夔州江關!不許任何船隻通過!
張貼告示的木板上,貼着一張大紙,上面寫着:
朝廷新規,爲保證水道安全,避免船隻傾覆或者擱淺,只有指定船型與指定運載量的船隻可以通關!
詳情請去府衙門前詢問!
若是有人強行闖關,則以盜匪論處。
看到這個告示,跑船的客商全都傻眼了。夔州商埠確實是可以囤積貨物,但不能說總在這裡呆着吧,要是不能按時通關,後果說大不大,說小那是真不小。
陸陸續續有客商前往府衙,卻發現府衙門前已經堆滿了人。
府衙外的牆上貼着好多告示,一堆人擠在那裡看,好多後來的人根本就擠不進去。
“蜀江水流湍急,船隻容易傾覆,更容易擱淺阻塞航道。朝廷新政,自即日起,通過江關的漕船,必須統一規制,由夔州江關頒發統一的通關證書。一船一證,無證者不得過關。”
“急送貨物過關者,每一艘船,須質押五百貫,若下次通關定製新船,則可憑通關許可,將質押款項贖回。若一年之內不再通關,則到期後來夔州府衙將其贖回。
或可將船上貨物全部卸下,空船過關,貨物以漂沒論處。也可先將貨物卸船,待新船造好後換船過關。”
“夔州府城周邊有船塢可造船,爲保證先來後到秩序井然,須先到府衙辦理過關文書,並領取號牌,再以此文書與號牌,去船塢定製標準漕船。船塢則按順序造船,違者府衙將取締其營造資格。若有商賈私自造船再來申請通關文書,則本府不予下發。”
“本關設立紅名制度,強行通關者,在夔州城內作奸犯科者,私自造船或僞造過關文書企圖矇混過關者,一經查實,永久取消過關資格。”
這哪裡是新規啊,這是紅果果的強買強賣啊!
“狗官橫徵暴斂,我們去開船,跟他們拼了。我就不信他們攔得住所有人!”
一個穿着綠色錦袍的壯漢,舉起一隻手高聲喊道。忽然,遠處射來一箭,直接將他的喉嚨射穿!
“還有敢鬧事的,他就是榜樣!”
身材魁梧,一身皮甲的王忠嗣從府衙門內走出,還保持着射箭的姿勢,拿着角弓沒有放下。身後十幾個身披重甲的府兵,列陣待敵。
漕船的價格,史料中有記載德宗跟大臣的相關交談,基本上就如文中所說。
河道的這一段背景知識描述要好好看一下,跟後續劇情有強關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