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距離梨園禁苑的核心區域有一段距離,但也不是特別遠。大概就是方重勇前世,西安北三環以外到渭河南岸之間那一段距離。
五千宮女雖然很多,三百朝臣雖然也不少,但零零碎碎攤開,跑散了以後,實際視野內看不到一個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方有德帶着一隊龍武軍精兵,騎着馬來到中渭橋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金吾衛士卒將幾個宮女,帶到橋墩邊上停着的一艘船上!有人已經鑽了進去。
“你們幾個,站住不許動!”
方有德一擡手,身後的幾十個龍武軍騎兵都拿出弓箭上弦,用箭矢瞄準着那幾個已經嚇傻了的宮女。
“方將軍請慢!”
守橋的幾個金吾衛士卒連忙上前對方有德行禮,嚇得魂飛魄散,想反抗又不敢反抗。
“怎麼回事,爲什麼你們要帶走宮女,是誰的命令?”
一見面,方有德就劈頭蓋臉的反問道。
“請方將軍成全我們吧!”
幾乎是同時,方有德面前跪了一地的人,其中有宮女也有金吾衛的士卒。
“方將軍,我等雖然都是金吾衛士卒,可一個月五石米的俸祿,是娶不起婆娘的。
就算分了官田,也沒有足夠的人手耕種,我們在家裡也繼承不了家業。
您身邊自然是不缺嬌妻美妾,可是我們能怎麼辦?錯過這次機會,以後再想找就難了。
請方將軍成全我們吧。”
一個金吾衛的隊正對方有德叉手行禮說道。
表面上看,金吾衛這個職業似乎很吃香,但那都是老黃曆了。相比於其他南衙禁軍,金吾衛執勤時間長,幾乎不可能輪換,除非退役。他們其中很多人,都已經要養不活自己了。
事實上,在方重勇前世歷史上,南衙禁軍在天寶年間普遍都有“第二職業”,那纔是養活他們的根本。而金吾衛之流的職業只能算是兼職。
這些人當中,經商的,打鐵的,跑腿的不一而足,完全沒有什麼戰鬥力可言。這也是爲什麼安史之亂爆發後,基哥發現長安無可用之兵的重要原因。
現在雖然還沒到那一步,但趨勢已經很明顯了。
右金吾衛的很多士卒,就指望着這一波弄個宮女回去當老婆。這些宮女不僅普遍顏值在線,還省了他們一大筆彩禮錢。若是這些金吾衛士卒在長安的婚嫁市場上硬找下家,他們這些丘八絕對找不到跟這一批宮女同檔次的。
甚至低幾個檔次的都難找!
直到這一刻,方有德才察覺方重勇目光如炬而且深入底層,很明白底層那些丘八們圖的是什麼。
這些丘八們的膽子大不大,完全要看他們會遇到什麼誘惑。上層不在意的一些東西,往往卻可以讓這些人鋌而走險!
私放宮女是死罪,但這種威脅比起討老婆的誘惑來說,就完全不值一提了!對於這些丘八們而言,哪怕被查到也都還需要一些時日,但今晚就能抱着漂亮妹子爽。
惡劣後果是延遲的,誘人利益卻可以立即兌現!
該怎麼選,那還需要多說麼?
方有德對此雖然不能認同,但他非常理解。
“來人,都綁了,帶走!”
方有德招招手,身後的龍武軍士卒立刻將這幾個守橋的金吾衛綁了,把已經上船準備溜號的宮女們也綁了。
“你帶他們幾個,去把橋守好。某去其他地方看看。”
方有德對身邊的一個龍武軍司戈說道。
他又轉過身對那羣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宮女與金吾衛士卒們說道:“某會在聖人面前求情,但成與不成,就看伱們的造化了。”
“只怕東渭橋也會發生一樣的故事啊。”
方有德喃喃自語的說道。
和這裡情況不同的是,東渭橋渡口更大,橋面更寬,裴旻更是親自在那邊盯着。皇宮之中,裴氏出身的宮女人數不少,她們很多都是庶出或者旁支小門小戶的女子。
裴旻身爲同族,在這件事上面“高擡貴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正當方有德準備前往東渭橋的時候,忽然看到西南面的地方火光沖天!
“走水了麼?”
方有德看着遠處的濃煙,喃喃自語道。梨園內的建築分隔得很遠,不存在一燒一片的問題。不過鑑於禁苑內樹木極多,還是不能馬虎大意。
“把他們幾個看着,某帶人去那邊救火。”
方有德指了指被五花大綁的金吾衛士卒和宮女說道,隨即帶着大隊人馬就往火光所在的地方奔去。
……
東渭橋渡口,張光晟帶着十個左金吾衛士卒,與裴旻及麾下的右金吾衛直接對峙,劍拔弩張。而裴旻身後,有一羣宮女,其中一人,穿着宮女的白紗衣,就站在他身邊。
此女名叫裴秀,乃是裴旻的親生女。裴旻參與此事的理由,其實比方有德預想的還要充分,他就是爲了救自己女兒,順便完成家族的請託。
那麼,裴旻爲什麼不委託一位官員,讓自己的女兒被“射中”呢?
因爲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身份是奴籍,他想改名換姓,讓自己極爲疼愛的女兒,以“侄女”的身份過繼到自己名下,把身份洗白。
此外,家族的委託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要不然,裴旻也不介意走其他的渠道解決此事。
這些委託,並不光是來自裴氏,還有其他一些官宦之家。這些人都希望家中在宮裡的女兒能脫離苦海。因爲壓力實在太大,這種情況讓裴旻沒有辦法推脫。
和方有德父子簡單的人際關係不同,裴旻家族的社會關係極爲複雜。
他們來自河東,落戶關中,家中出過皇妃,軍界和政界也都有聯繫。裴旻沒有辦法推脫這樣的請求。本着救一個人是救,救一羣人也是救的原則,生性豪爽的裴旻很容易就答應了別家的請託。
本來一切順利,誰想到左金吾衛這邊居然出來礙事!
“裴將軍,監守自盜不可爲也,收手吧。”
站在張光晟身後的方重勇本來不想出面,看到裴旻似乎沒有放手的意思,他只好硬着頭皮出列,與對方交涉。
“方御史,聽聞您也是人中龍鳳。難道就不知道皇宮是一座巨大的監牢麼?
今日我們這些姐妹若是不能脫離苦海,那還不如一死了之來得痛快點。
莫非爭搶風流箭是什麼遊戲,您真的搞不懂麼?”
裴旻還沒說話,他女兒裴秀倒是先站出來了。
聽到這話方重勇默然。在知道參與宮女的人數與參與朝臣的人數那懸殊對比之後,方重勇就搞懂了潛規則。當然了,宮女裡面,也不乏裴秀這種聰明人。
方重勇知道的事情,她同樣也知道,甚至知道得更多。
所謂“風流箭”的遊戲,就是宮女大逃殺。如果沒有搶到箭,那就得殺一個搶到了箭矢的人,還得防止自己被其他沒搶到的人殺死,人性之惡,會如花兒一般綻放。
會有謙讓麼?
不存在的。
這就是個你死我活的遊戲。
宮女們的社會背景並不都是一樣的,所以官宦之家出身的宮女,自然不會參與這些“骯髒遊戲”。她們並不想如同野狗一樣,在泥坑裡跟其他人“搶骨頭”。
能拼爹的人,自然會在第一時間拼爹!
“你知道我?”
方重勇好奇問道。
“哼,聖人身邊的寵臣是誰,在聖人身邊當值的宮女誰會不知道啊!”
裴秀冷哼一聲,言語裡滿是譏諷。
正在這時,西南面燃起熊熊大火!
“他們果然還是動手了。”
裴旻喃喃自語的說道,也不知道口中的“他們”是誰。
“你快回去護駕吧。事後,某自然會跟聖人請罪的。”
裴旻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叉手行禮說道。顯然,他放走這些宮女的態度非常堅決,也有了被懲罰的心理準備。當然了,裴旻是給長安城內一衆官僚跑腿,基哥懲罰他是必然,但殺他的可能性很小。
“聖人已經去了凌煙閣,並不需要某護駕。”
方重勇搖頭嘆息說道。
基哥走後,讓高力士找上方重勇,留了一份手諭,讓他負責收拾梨園禁苑的爛攤子。對於他來說,這也算是外出招募銀槍孝節軍之前的一個“小考驗”吧。
那麼凌煙閣在哪裡呢?
從梨園禁苑一直往南走,穿過龍武軍駐地西內苑,再從玄武門進入太極殿,在那附近就是了,具體什麼地方方重勇也沒去過。
也就是說,基哥看梨園禁苑的熱鬧看膩了,現在早就潤到太極殿休息了,壓根就沒待在宮女到處流竄的梨園內。
自從上次被壽王,嗯,就是現在的太子李琩擺了一道後,基哥就變成了真的狗,從不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下。萬一這些宮女當中有刺客呢?
這種可能性雖然小,卻又不能完全排除。
基哥又怎麼可能傻乎乎的在梨園的行宮內等着意外發生呢!
“我和你比一招,你贏了,這些人你帶走,某任憑你處置。你輸了,就當今日沒看到我們。如何?”
裴旻忽然走上前一步,來到方重勇面前,沉聲對他說道,並將裴秀擋在身後。
裴旻手下起碼有幾十個金吾衛士卒,比張光晟這邊多了不少。而且想來這些人都是裴旻的親信,是他在右金吾衛多年所安插的自己人。
硬拼的話,很吃虧。
“父親!莫要意氣用事啊!”
裴秀急了,這個時候還跟方重勇講什麼客氣啊!
“你退後。”
裴旻低聲呵斥了一句。
“大哥,裴旻當初由聖人贈予劍聖封號,你跟他單挑吃虧啊。”
張光晟湊過來在方重勇耳邊說。
“我跟你比,就一招。”
方重勇將手握在疾風幻影刀的刀柄上,微微點頭說道。
張光晟等人只好自覺退後十步,把空間讓了出來。裴秀和一衆宮女與金吾衛士卒,也退後十步。
“我可以信任你麼,方御史。”
裴旻上前一步與方重勇面對面,隨即低聲問道。
“當然。”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好,那某就拭目以待了。”
裴旻退後一步,手放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
二人幾乎是同時拔刀,只見劍光一閃,方重勇的袖子上多了一道豁口,而裴旻的劍被疾風幻影刀砍成兩半,斷劍插到了地上的泥土裡。
“是方御史贏了呢。”
裴旻隨手將佩劍扔到地上,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意味深長的說道。
“承讓了。”
方重勇心領神會點頭說道。
“人你帶走吧,某這便回金吾衛衙門等候發落。讓左金吾衛的人接管東渭橋吧。”
裴旻走到裴秀身邊,看着一臉難以置信的裴秀,輕輕的搖了搖頭,一句話都沒說。
……
長安城太極宮東北角就是凌煙閣所在,此時此刻,大唐天子李隆基,正在這裡休息。
凌煙閣分爲三層:最內一層所畫爲功勳最高的宰輔之臣;中間一層所畫爲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層所畫則爲其他功臣。
從凌煙閣的正門(北門)進入大廳,首先看到的是一組畫壁:由唐太宗李世民爲二十四功臣撰寫、由褚遂良所書寫的像贊。
像贊高度概括了各位功臣的功績、人品和才能,本來是二十四人,後面又加了一個孔穎達,一共二十五人。
不過唐高宗的時候,又先後兩批重繪了凌煙閣畫像,第一批是李績一人,第二批是魏徵、高士廉等七人,不過卻沒有新增人數。現在依舊是凌煙閣二十五功臣。
基哥執政幾十年,也沒有往裡面加新人。
此時此刻,大唐天子李隆基,就這樣安靜觀摩着牆上二十五功臣的壁畫發愣,外人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聖人,梨園禁苑內的行宮走水,似乎是有人在故意縱火。”
高力士悄悄來到基哥身後,叉手行禮說道。
“是誰的人呢?”
基哥輕嘆一聲詢問道。
“回聖人,還沒查到。縱火的人自盡了,是這次參與活動的宮女。”
高力士平靜答道。
“想來,幕後主使就是朕的那些不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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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說道。
高力士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因爲這本身就是基哥故意賣的一個破綻。然後果然就有人上當,想渾水摸魚。
“對了,這次有朝臣受傷麼?”
基哥裝作不以爲意的詢問道。
“不曾有,但是他們看起來都挺狼狽的。”
高力士忍住笑意,繼續說道:
“方全忠回報說,有金吾衛士卒想私放宮女,被他抓個正着。現在都被關押在龍武軍的監牢內,請聖人定奪。”
“嗯,先關押着吧,怎麼處置後面再說。還有什麼事情,你一次說完。”
李隆基擺了擺手,不以爲意的說道。
“方國忠,在凌煙閣外求見,說是有大事,要單獨面聖。”
高力士小聲說道。
“他?他現在難道不應該在梨園內的行宮救火麼?”
基哥感覺有些奇怪,他已經下令讓方重勇全權負責梨園禁苑的收尾工作,爲什麼這一位不在失火的地方呆着呢?
“罷了,你把人帶進來再說吧。”
基哥微微有些失望,方重勇居然執行他的命令執行得不到位,優先級別都搞錯了。
不一會,方重勇被帶了進來。
“聖人,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企圖私放宮女,被微臣抓獲,特來向聖人稟告。”
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
“嗯,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基哥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似乎一點都不驚訝,也沒打算做什麼。
“聖人,這件事……”
“這件事是朕默許的,你就不要插手了。”
李隆基強調了一句,至於他爲什麼默許這樣做,則是沒有過多解釋。
“聖人,微臣想問一句,這次沒有搶到風流箭的宮女,聖人打算怎麼處置呢?是打算讓她們重返皇城禁苑麼?”
方重勇硬着頭皮詢問道。
“梨園禁苑內走水的地方,你知道是哪裡麼?”
李隆基陰沉着臉詢問道。
“回聖人,微臣還來不及去看,只是覺得右金吾衛之事更緊急,所以就先來凌煙閣稟告了。”
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
“哼,是朕之前居住的行宮走水了,這些宮女,是想行刺朕。你說,朕要怎麼處置這些剩下的宮女呢?”
聽到這話,方重勇瞬間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爲什麼裴旻被抓現行卻一點都不慌張,他更是明白“梨園射姬”是一個什麼局了!
“聖人,微臣有個不情之請,一定要說出來,請聖人不要怪罪纔是。”
方重勇忽然跪在地上,叉手對李隆基行禮說道。
“你滾出去,朕不想聽你爲那些宮女們求情。”
基哥不耐煩的呵斥了一句,讓高力士將方重勇趕出了凌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