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靈察的形象,在方重勇看來實在不算好。
把散開的頭髮忽略不看,此人皮膚黝黑,顯然是紫外線照射過量所致。不僅如此,他那張馬臉,配合着一雙小眼睛,面相頗爲兇惡又帶着一股陰險,實在是不似善類。
“夫蒙將軍何以如此狼狽?”
方重勇從胡凳上站起身,故作驚訝問道。其動作之靈敏,看上去腿腳沒有任何問題。
夫蒙靈察眉毛一挑,面色尷尬沒說話。
這位年輕的西域經略大使還真是個妙人,居然連裝都懶得裝一下了!
“末將不知方大使抱恙在身,特來大營請罪。”
夫蒙靈察躬身行禮道,也不提方重勇假裝腳被沙子燙傷的細節了。
沙漠裡面行軍嘛,烈日下赤腳走路,確實會燙傷腳板的,畢竟最熱的時候地表溫度都超過六十度了,能不燙傷麼?
但這種事情點到爲止就可以了,沒必要揭穿。要不然方重勇尷尬,夫蒙靈察也落不到好。
“夫蒙將軍客氣了,來人啊,引夫蒙將軍去洗漱一番,莫要失了禮數。”
方重勇對門外值守的何昌期喊了一句。
現在夫蒙靈察蓬頭垢面的,不知內情的人只怕還以爲他在方重勇大營內捱了一頓毒。
在正常人的社交禮儀中,見客的時候雙方都乾爽整潔,這是起碼的待客之道。
夫蒙靈察一介武夫又是慌忙趕路,可能不在意這個,但方重勇現在可以說是西域軍政一把手,他不能不給對方體面。
不一會,夫蒙靈察再次進入帥帳,這次頭髮已經紮好了,臉上的灰塵污垢也洗乾淨了,軍服也換了一件,看起來比之前“肅然”了不少。
二人落座之後,方重勇與夫蒙靈察對視,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等了半天,終於還是夫蒙靈察忍不住詢問道:“方大使攜安西遠征軍萬人來伊州,所爲何事呢?朝廷公文只是泛泛而談,末將心中不安,軍中亦是人心浮動,擔憂方大使要奪他們的兵權。還請大使告知一二。”
夫蒙靈察有些猶疑的詢問道。
北庭三州三支軍隊的大編制,一大堆守捉的小編制,其中能征慣戰者不少,他們這些人擔不擔心被奪兵權不好說,但夫蒙靈察本人,一定很擔心被奪兵權!
聽到這話,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道:“本大使來西域是聖人之命,目的就是爲了掃平西域諸國中不服大唐王道的刺頭,不會褫奪安西與北庭二鎮兵馬的兵權,夫蒙將軍多慮了。”
得到心中希望的回答,夫蒙靈察鬆了口氣,覺得跟眼前這位西域經略大使說話還是能有效溝通的。既然大原則一致,那後面有什麼事情,在這個大原則下就可以談了。
夫蒙靈察怕就怕朝廷是想讓方重勇來整軍,完全控制安西與北庭二鎮的唐軍,重新安排軍政構架,重新部署兵力,重新安排各軍主將與軍中關鍵位置的人員。
要是真到那一步,他這個北庭副都護……估計也不得不故意撂挑子,多少得給方重勇製造一些麻煩了。如若不然,將來大唐軍中還有誰會把他當回事呢?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被他人任意揉捏安排啊,有能力的人都是有脾氣的!
“根據聖人的部署,本大使有調度安西北庭各軍的調兵權,但具體作戰與軍隊人事安排,還是由原來的邊將負責,也就是由安西都護與北庭的正都護負責。
因此夫蒙將軍不必擔憂,本大使不會隨意操弄安西北庭二鎮的人事安排。”
方重勇寬慰夫蒙靈察說道。
一聽這話,夫蒙靈察立刻就苦着臉微微點頭,又不好意思把實話說出來。
他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態說道:“如此,北庭三軍將士便可安心訓練,枕戈待旦爲國效力了。”
方重勇話裡有話,夫蒙靈察不能抵抗,又不想吃虧,只能裝糊塗當做聽不懂,如鴕鳥一般把頭埋進沙子裡面。
安西與北庭的正都護,那都是遙領的,其人遠在長安,並不知道西域有什麼事情,下令調整人事任命也無從談起。而副都護管理日常事務,卻又只是“暫代”而已。
這本身是因爲正都護不在而行使權力,屬於“權宜之計”。
如今方重勇這個西域經略大使到了,這個官職雖然是臨時的,理論上卻也有統管大唐西域所有軍政事務的權力。方重勇可以不管,但他有權插一腳,出了事負全責,自然也可以隨意處置當事人。
是這樣一種“兼任”的權責關係。
現在的情況,便是臨時的正式任命VS長期的暫代職權,二者之間各有優劣。但以統治者的角度來看,或許更傾向於前者能發揮作用,而忌憚後者過於強勢。
副職總想轉正,你讓皇帝和宰相怎麼想?
夫蒙靈察不想造反,大唐表面上也是如日中天不可能造反成功,再說方重勇手裡還有一萬多精兵呢,將其架空也不太可能。
因此,夫蒙靈察對這位西域經略大使還真沒什麼好辦法硬頂,只能與對方合作一起共事,但求對方不要搞得太過分了。
只不過很多時候,這種“客軍異地作戰”的情況,對本地官僚而言不是什麼好事,多少都會出一些意外,更別說還要空降一個頂頭上司!
方重勇的身份,以及所攜精兵,這些人到西域更像是按照大唐開元時期之前的政治習慣在運作,由中樞派來的將領,攜朝廷禁軍統帥一方。
而開元天寶年間,西域的疆域已經固化,或者換句話說,大唐在這裡也玩不出什麼花來。西域的邊軍邊將,完全不同於以往府兵時期,行軍總管和經略大使代表朝廷在邊疆開疆拓土了。
那時候軍隊是臨時的,打完仗就要班師回朝,府兵各回各家;而現在邊軍輪值都是在當地,跟本地人沾親帶故,具有濃厚的地域色彩。
如今這個年代,禁軍和邊軍,逐漸形成了兩個互不相通的體系。此番朝廷沒有設正職的安西都護與北庭都護,但這只是在刻意減少分歧,卻不代表分歧已經消失了。
一如現在方重勇與夫蒙靈察之間的分歧,首先就是一個誰指揮誰的問題。
不必分出生死,卻必定要分個高下!
“夫蒙將軍來得正好,本節帥本來也是有事想找將軍詳談的。”
方重勇忽然收斂笑容,停止客套正色說道。
見對方要說正事了,夫蒙靈察也是收起笑容,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方大使請講,末將一定全力配合。”
“誒,夫蒙將軍太緊張了,不是打仗的事情。”
方重勇擺了擺手,忽然猛的拍了兩下巴掌對軍帳外喊道:“來人啊,把禮物帶上來!”
何昌期在前,帶着兩個親兵,擡着一個大箱子進來了,隨即悄然退出軍帳。
夫蒙靈察一臉疑惑看着面前的大木箱,一句話都沒說,等着方重勇開口解釋。
“安西遠征軍也算是客場作戰,多少還是要使用北庭這裡的糧秣輜重,會給你們添不少麻煩。
雖然這些都是朝廷的糧秣,但就此挪用,沒個說法可不行。
賬目歸賬目,自有支度使來處理。
不過本大使作爲客人,安西遠征軍作爲客軍,也不能空着手來。”
方重勇走過去將大木箱打開,只見裡面滿滿當當擺着面額不等的交子,最小的一貫,最大的一百貫!夫蒙靈察眼睛都看直了!
河西的交子其實已經小範圍的在北庭三州流通,而且很受西域胡商的歡迎。
爲什麼會這樣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西域到處是沙漠,西域胡商拿着錢拖着貨去大唐做生意,他們是希望手裡的貨幣很重,拿着都費勁,還是希望貨幣幾乎沒有重量,讓他們路上可以多帶一些西域貨,甚至多帶點乾糧和水呢?
答案是很明顯的,只要河西那邊兌換絲綢的業務不設阻礙,河西的交子不濫發,那麼這玩意就可以很順暢的在大唐嚴密控制,且編戶齊民的北庭三州正常流通。
畢竟,西域雖然廣袤,伊州到瓜州的距離卻又沒那麼遠。所以夫蒙靈察當然知道交子是什麼玩意!他自己都時不時在使用!
“方大使這是何意?”
夫蒙靈察有些警惕的詢問道,毫不客氣的說,這踏馬就是行賄啊!
“某要從北庭軍中招募勇士從軍,進入安西遠征軍。這些是他們的出征賞錢,士卒每人五十貫,將校每人一百貫。
其他不出徵的士卒,十人一貫買點酒喝。要是真還剩下點,那就由夫蒙將軍跟軍中不參加遠征軍的將校們分了吧。”
方重勇一臉淡然說道。
一來就給顆甜棗啊!夫蒙靈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權衡利弊。
這些錢如果是送軍官那就是行賄了,因爲方重勇也沒說錢的來路是什麼。
從這個角度看,這錢拿着燙手!
但是如果方重勇此舉是爲了出征開拔,從軍中選人蔘軍,那這些錢,很可能就是“賣命錢”。
反而不能不收!
看到夫蒙靈察不說話,方重勇從袖口掏出基哥當初給的聖旨,遞給夫蒙靈察觀摩。
“聖人是這麼命令的,這錢本大使其實是可以不給的,留着我自己在長安置辦田宅,也非常滋潤。
但是吧,將士們馬上要出生入死,或許很多人就要埋骨他鄉。這點錢多少還是可以讓他們的父母妻兒過得輕鬆些。
夫蒙將軍以爲如何?”
方重勇一臉懇切詢問道。
“那……方大使的好意,末將就替北庭三州的兒郎們收下了。”
夫蒙靈察沒有矯情,微微點頭說道,對方重勇另眼相待起來。
能有這種手腕的人,絕逼是在邊鎮混過很多年的老手了,絕對不是中樞那些眼高手低,不知邊鎮疾苦的官僚。
“方大使,末將有個提議。”
想了一會,夫蒙靈察忽然開口說道。
“夫蒙將軍請講。”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
“伊吾城西北的蒲類海附近,是伊吾軍的駐地。那裡風景優美,水源充足,草場繁茂,蒲類海里面還有不少魚可以抓。
不如方大使帶着安西遠征軍屯紮在蒲類海旁邊,太陽落山後舉辦宴會,再順便從伊吾軍中選拔銳卒,如何?”
蒲類海就是伊吾軍的駐地所在,雖然是叫“海”,但實際上是一個面積不小的湖泊。因爲有水,所以當地乾旱氣候有所緩解,自然條件是伊州地界最舒適的。
方重勇帶着大軍去蒲類海,舉辦一個宴會再順便宣佈徵兵,也省去了很多麻煩事。
徵兵完畢,安西遠征軍就可以去西州那邊駐紮了,而夫蒙靈察也會跟着方重勇一起到西州,送他們離開北庭都護府地界後,再從西州返回庭州。
總而言之,就是要把方重勇這個朝廷派來的“大神”給伺候好了再送走,免得橫生枝節。
方重勇現在好說話,並不代表他會一直好說話。
夫蒙靈察心裡很明白,這樣的人對於邊鎮封疆大吏而言,還是離得遠一點比較好。從年齡上說,方重勇喊他一句叔父毫無問題;但從官場地位上說,該喊爹的反而是夫蒙靈察自己。
“如此也好,天色不早了,夫蒙將軍請回伊吾城吧,本大使明日便會前往府衙,有什麼事情,到時候再說。”
方重勇見目的已經達到,起身送客。夫蒙靈察客套了幾句以後,被方重勇客客氣氣的送出大營。
……
帥帳內,何昌期、段秀實、管崇嗣等人,面色都不怎麼好看,段秀實臉上刻着的那個“囚”字,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方節帥,那些交子可都是咱們的軍費吶,您就這麼給夫蒙靈察了?不是說好了給軍票嘛,攛掇那些北庭邊軍邊將去更西邊的地方去搶啊!”
何昌期的語氣相當不滿,卻又毫無辦法。方重勇的行爲,像是在他們心頭挖肉一樣。
那叫一個疼啊!
“節帥,何老虎說的不是沒道理,咱們實在是沒必要對北庭的兵馬這麼客氣。
您要說選拔北庭軍士入安西遠征軍,要給出徵費,這個末將同意。但那些不參加的人,沒必要請他們喝酒吧?這些錢加起來也不少吶。”
段秀實也是補了一刀。
在他們看來,這些交子本應該是屬於他們這些“嫡系”的錢,怎麼能白白送給西域的北庭軍呢!
“誒,你們不懂啊,這個就叫做放長線釣大魚。”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三人都是一愣,不知道方重勇到底想幹啥。
“河西交子在北庭三州的地位還不穩固。這一波交子撒出去,相當於擴大了交子的使用範圍。方便咱們的後續行動。
北庭三州不比蔥嶺二十國,這裡還算是我大唐的基本盤,不能亂來。”
方重勇失笑搖頭繼續道:“你們啊,別老盯着眼前那一畝三分地。想要交子,回河西以後敞開給你們印就是了,還怕沒錢用麼?”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這是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可很多人在實踐中,卻總是指望着不勞而獲,希望別人無條件支持自己。
就連釣魚都還要放魚餌呢,這羣丘八的直線思維就是:因爲老子手裡有刀,所以只要我想,你們的東西都是老子的。老子不去搶就夠客氣了,怎麼能把我自己的錢掏出去給你們?
對此方重勇也已經習以爲常了。
當然了,覺得正常,不代表這種思維就是對的。方重勇這次來西域,就是政治軍事一把抓,兩手都硬。沒想過光靠一把刀從伊州砍到波斯都護府,那不現實。
他也不打算放縱這些丘八們亂來。
“三日後在蒲類海,讓兒郎們好好喝酒吃肉放鬆一些。然後準備全軍大比武,給伊州的伊吾軍好好上一課。
誰丟了本節帥的面子,到時候吃不了兜着走。”
方重勇環顧衆人,緊握雙拳狠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