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某節帥很強,但過分謹慎
回紇人來得飛快走得匆忙,在被方重勇“一箭退兵”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了。
至於回紇騎兵退到了哪裡,回紇牙帳又在哪裡,也只有一個大體的範圍。回紇人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並沒有固定的位置。
茫茫的大草原,到處是水草豐美之地,他們隨時都可以跑路。非得具體到哪座山哪條河,也不現實。
不過一般來說,回紇牙帳都是位於曾經的突厥牙帳附近。原因無他,這裡既有水源可以給牲畜使用,又有山脈可以穩固防守,這裡的氣候相對溫暖,乃是一塊草原人獨有的風水寶地。
具體位置在方重勇前世蒙古國哈爾和林附近,大概在鄂爾渾河上游。那裡距離河套地區,還是有相當距離的。
由此可見,回紇人這次的行動,可謂是提前部署,處心積慮。回紇葉護之死,只是一個意外,並不妨礙他們搞事情。從地理上的距離看,此番回紇人鬧事,其準備絕對在朔方軍找他們買馬之前。
起碼半年是有的。
這和普通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大唐境內不少升斗小民,對草原的地理並無多少概念。不少人都以爲北方的遊牧民族,是挨着邊鎮的。但實際上完全不同,他們忽略了草原民族的活動範圍。
從這個角度看,大唐在河套地區面臨的局勢,相當被動。這並不是說大唐軍力不強,而缺乏戰略主動性,日常不再是以開疆拓土爲任務,而是守住目前已經實控的河套地區。
草原人如同春天的野草一般,你割過一遍後,用不了多久,就會再長出一茬來。
吹響戰爭號角的人,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那些經常打散重組的草原民族。
這些人未必能創造什麼彪炳千秋的功業,但給大唐找找麻煩,還是很容易的。
自開元以來,河西、朔方、河東,三個節度使的防區,自西向東,共同負擔着對草原的防禦。只要哪一段被突破了,就會造成邊防局面的整體被動。
所謂“盛唐”,便是疆域已經抵達可以控制的極限,難以寸進一步了。
這些不爲外行所知的事情,方重勇作爲在邊疆混了很多年的官員,自然是心裡明白得很。他一面命朔方軍內部抓緊時間備戰,一面找河西那邊尋求幫助,非常謹慎小心。
而此時此刻,車光倩已經帶着方重勇的親筆信,來到河西節度使李光弼所在的節度使衙門,跟這位上任沒多久的河西節度使在密談了。
“平西郡王的意思,是讓河西邊軍協防河套西側麼?”
看完方重勇的親筆信,河西節度使李光弼面露疑惑之色追問道:
“協防?究竟要如何協防呢?”
李光弼將信放在桌案上,有些迷惑不解的看着車光倩。
後者抱拳行禮道:“李節帥,協防就如同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是回紇人突襲豐安城,則赤水軍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救援,此爲協防。”
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差點讓李光弼笑出聲來!
本來有心想教導一下車光倩用兵,後來李光弼想了想,這又不是自己的下屬,也不是親信,何必多此一舉呢?
交淺言深是大忌,似乎沒有必要“好爲人師”。
當然了,方重勇對他有恩,嘲諷對方的親信就沒必要了。
於是李光弼輕輕擺手道:“平西郡王言重了,協防本是分內之事,本節帥會親自修書一封,你帶回去告訴平西郡王,協防豐安軍的事情,不值一提,自然是義不容辭。只不過……”
他似乎有話欲言又止。
“李節帥有話不妨直言,卑職只是一個傳話之人。”
車光倩不卑不亢的抱拳說道。
“如此也好吧。”
李光弼輕嘆一聲,繼續說道:
“本官倒是有個想法。
平西郡王接管朔方軍時間並不長,只是一心求穩,這點我亦是感同身受。
可是,只有千日做賊,未曾聽聞有千日防賊的。
既然大唐與回紇衝突不止,很難講和,不如派遣一支精銳直插回紇牙帳,一勞永逸。
如若不然,從西面的豐安軍開始,到靈州,到榆林那邊的受降城,甚至是遠到雲州(山西大同)。這條數千裡的防線,看上去固若金湯,實際上處處漏風,不得不以點控面,哪裡出問題了就堵住哪裡。
我們實在是沒法將邊鎮上每一個據點都塞滿人,那麼回紇人只要願意,便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退一萬步說,就算平西郡王現在防住了,他卸任後繼任者能不能防住?
河西節度使現在是本官,自然會全力配合朔方軍協防。但過兩年若是朝廷更換節度使,繼任者會不會不配合協防?
這些事情,當真是一言難盡,變數太多。爲國家計,一味防守,並非長治久安之策。
你回去也告知平西郡王一聲,將本官的意思傳達到,看他會作出什麼決定再說吧。
本官以爲,此番回紇人有備而來,不會那麼快了結的。”
李光弼語氣十分懇切,算是給車光倩交了底。
他雖然說得很委婉,但言外之意已經表達得清楚了。
李光弼認爲,方重勇的辦法,等於是什麼也不做,被動挨打。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大事的。
真正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把回紇給滅了!
學霍去病那樣,直接擊穿回紇牙帳,他們自然就不鬧了。
當然了,誰的軍隊更“閒”一些,那自然是赤水軍更閒。因爲現在朔方軍正在控制邊境,手忙腳亂不可能抽調兵馬遠征。
而西域已平,吐蕃內部權力鬥爭激化,出現了吐蕃版本的“漢獻帝”,兩派鬥得很厲害。壓根沒時間來河西找茬。
所以赤水軍沒啥軍功可立了!
作爲剛剛上任的新節度使,李光弼要立威,要立信,他需要一場大勝。很顯然,對他來說,收拾回紇人,就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這又是另外一個版本,卻和其他邊軍並無二致的“沒事找茬”。
如今的大唐,從河北到劍南,都是這樣的狀況。沒有戰亂,創造戰亂也要上!
既然是送上門的機會,李光弼不可能不把握。大家熟歸熟,卻不一定是方重勇要李光弼幹啥,對方就會幹啥啊!
“李節帥,沒有朝廷的軍令,河西邊軍封狼居胥一般的突進,是不是有點……”
車光倩壓住內心的驚駭,面露無奈詢問道。
河西節度使權柄極重,旗下赤水軍不僅是精銳之師,而且隊伍裡更是馬匹衆多。僅僅是兵部在冊的馬匹就超過了一萬三。
李光弼要是想獨走河套,方重勇還真是攔不住他!
在銀槍孝節軍將士的簇擁下,方重勇都敢在香積寺玩兵變了。李光弼只是帶兵封狼居胥,這哪裡有動員的難度啊!
“你回去告知平西郡王即可,成與不成,他自有判斷。
倘若行動,河西邊軍願意鼎力支持。”
看出車光倩還有些疑慮,李光弼微笑說道。
這番話把車光倩都搞得無語了。
你說河西這邊不幫忙吧,人家不僅願意幫你協防,甚至還想派野戰軍主力幫你犁庭掃穴!
可是,你要說河西這邊是在幫忙,卻也不盡然。因爲他們很可能是在幫倒忙。
邊鎮這麼大動作,不是方重勇希望看到的!
車光倩覺得李光弼只是考慮了軍事問題,完全不考慮政治影響。 把回紇人收拾一頓,草原就會太平了麼?
車光倩並不這麼認爲。
就算把回紇給滅了,旗下的部落,改頭換面後,便會自然而然加入鐵勒九姓中的其他人。幾年後,一定會再次出現一個獨霸一方的傢伙。
而大唐的強勢,則會讓所有草原人都抱團,以獲取在跟大唐打交道時的話語權。
李光弼的想法看似是在給方重勇幫忙,實際上,撈取軍功,鞏固地位的心思極重!
“那……便謝過李節帥了。”
車光倩再次抱拳行禮,放棄了勸說的打算。
按理說,李光弼算是王忠嗣的義子,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還在此前抓到行刺李光弼的刺客,算是救了他一命。
投桃報李的話,李光弼應該對方重勇言聽計從纔對。
可是實際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求,做什麼事情,都是“以我爲主,兼顧他人”。
李光弼以他自己跟河西丘八們的訴求爲主,堅持原則,這又有什麼錯呢?
只有立場,沒有是非,大家不過是各自說各自的道理罷了。
站在這個角度看,車光倩甚至認爲回紇人鬧事也很有道理。大唐此前壓低馬匹價格,回紇人吃了虧,現在要展現一下肌肉,鬧事不過尋常罷了。
他們又有什麼錯呢?
“伱稍等片刻,本節帥這便開始寫信。”
李光弼不以爲意的擺擺手,命府衙裡的書吏準備好筆墨紙硯。
很快,他便寫了一份正式的公函,又命人謄寫了一份存檔,然後將其交給車光倩。
做事一板一眼,不留下任何口實。
車光倩明白了李光弼的意思,心中暗暗叫苦。
這位新任河西節度使,還真是公私分明,一點都不鬆口的。
他就是擺明車馬要玩一回封狼居胥!根本不怕被別人知道!
回紇人反叛,妄圖謀取河套。所以在此之前,河西邊軍先發制人,把回紇牙帳端了。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這幫丘八,壓根就不管此刻打仗國家能不能承受。反正,不耽誤他們軍功,不耽誤他們上進,不耽誤他們領賞就行。
至於其他的,那是天子與宰相該考慮的。打仗費錢這種事情,跟他們這些斬將奪旗的丘八又有什麼關係呢?
注意到車光倩的面色不太好看,又或許是李光弼也覺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於是他無奈嘆息道:“將信交給平西郡王,他會明白的。河西近十萬精銳,並不是李某人的一言堂。平西郡王有苦衷,本節帥也有苦衷啊。”
“李節帥勿慮,卑職這便回去覆命。”
車光倩沒有多說什麼廢話,收好信件後便行禮告辭,轉身離去了。
……
“安思順是怎麼說的呢?”
靈州城南郊外的銀槍孝節軍大營,方重勇在帥帳內詢問從太原趕回來的封常清道。
“回節帥,安思順說他已經知道此事,甚至連一封回信都不肯寫!”
一想起那天的遭遇,封常清就一肚子火。
河東節度使安思順不僅不願意承諾配合方重勇協防河套東面防線,反而還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態度,打官腔兜圈子。
話是說了不少,就是沒有一句實錘的。
反正就是一個意思:老子會守好自己的門框,至於回紇人要衝河套,那是你們朔方軍要操心的事情,關老子什麼事?老子只管自己防區沒事!
要是不好理解,那就反過來問一句:如果某個草原民族傾盡全力攻河東重鎮雲州,方重勇這個朔方軍節度使,會那麼實心眼的派兵支援雲州麼?
多半也不會吧?
這其實便是開元天寶時期,經常會有一位節度使身兼兩鎮的原因所在。兩個防區之間平日裡並非那麼和睦,大家都是各掃門前雪。
打配合的話,不好協防,也不方便共同出兵。
真打起來,誰主誰次,誰負責記功?
類似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一個一錘定音的人物,統一協調。
朔方節度使與河東節度使,從官職上說是平起平坐的。你說讓我協防榆林,我就必須得協防榆林嗎?我這個河東節度使不要面子的麼?
簡單說就是方重勇指揮不動安思順。
這也跟車光倩在長安,造謠安思順想借刀殺人的事情沒有發酵有關。
“回紇人可能繞路奔襲靜邊軍,從紫河進入朔州的事情,你沒有跟安思順說麼?”
方重勇一臉疑惑問道。
當年隋末的時候,劉武周就是在這裡起兵,得到突厥人源源不斷的支持,給李二鳳造成了很大麻煩。
有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安思順怎麼就不當回事呢?
“節帥,末將如何沒有說啊。末將引經據典,話說了一大堆。
但安思順說他不是裴寂,回紇人也不是突厥和劉武周,不必節帥費心。”
封常清一聽這一茬就來氣。
“這下麻煩了。”
方重勇長嘆一聲。
車光倩已經派人送信回來,說李光弼要“奇襲”回紇老巢,來個猛虎掏心。
而安思順則是擺明了老子強無敵,根本不當回事,認爲回紇人不可能千里迂迴到河東。
這兩人一個是太過於激進,將戰爭規模無限擴大,打成滅國之戰。一個則是跟鴕鳥差不多,以爲把頭埋在沙子裡面就會萬事大吉。
壓根就沒人理解自己的苦心!
“節帥,爲今之計如何?”
封常清疑惑問道。
“讓箭矢飛一波再說,不着急。”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