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着馬走出峨堡嶺,南面便是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原。從俄博嶺發源的俄博河,如同一條透徹的玉帶一樣,在綠色的草叢中蜿蜒向東。這條河正是峨堡嶺的主要水源之一,亦是當年大漢在峨堡嶺築城的最主要原因。
方重勇騎在馬上,身後約一千騎兵。
何昌期與管崇嗣分別帶着另外兩路騎兵約千人,分進合擊,掃蕩俄博嶺南面外圍草場的吐蕃牧民與吐蕃斥候。
這條路往東南方向而去,就是著名的“祁連大草原”,當年吐谷渾的主要放牧之地。
而再往東南,順着山谷的方向而去,穿過一條不長的礙口,便是亹源邊緣的農耕區了!這裡便是吐蕃軍與大唐對峙而準備的三個主要補給基地其中一個,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哪怕吐蕃人心再大,也不可能一點兵馬都不留吧,一場惡戰是難免的。
騎在馬上,方重勇感覺屁股一掂一掂的,像極了他趴在某個美麗可人的女子身上歡愛,身體要跟着馬的節奏一起動,如同在波浪上搖滾一般。
又酸爽,又疲憊!
如果憑藉着在牀上征服女人,就能征服世界,那就好了啊。
多麼簡單的遊戲規則,努力鍛鍊身體就行了。長得帥活又好,就可以爲所欲爲,爲什麼沒有那樣的世界?
馬背上方重勇的思維很發散,東晉的時候或許貴族們生下來就能靠娛樂活到老死,但在盛唐,這種遊戲規則顯然不適合他這樣的“官宦子弟”。
武德充沛的年代裡,殺人與被殺,都是尋常事。唯有手中刀,才能砍出一片天!在大唐生而爲人,便是要磨練殺人的技術,否則你只能當一條卑微的狗。
當然了,這種技術並非完全侷限於學習怎樣拿着刀去砍人。這樣想的人只配當一個陣前武夫。
領兵指揮、收買人心、撈錢斂財甚至是安撫民心發展生產,都是爲了武德而服務。這便如同一把刀需要刀刃,亦是需要刀柄和刀鞘一樣。只有好刀刃的刀走不遠,也用不長。
吐蕃人正是因爲有刀刃而無刀鞘,窮兵黷武盛極一時後落得崩潰千年。
腦子裡正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方重勇忽然看到視野盡頭,似乎有一支輜重的隊伍,騾子拖着平板車在草地上行進。
他對不遠處的轅門二龍喊道:“幫本節帥看看,那支隊伍是什麼旗幟。”
方重勇隱約看到車隊裡有彩旗,但看不清上面畫了什麼圖案。彩旗本身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哪怕是唐軍,也會在某些場合使用彩旗。
“節帥!這是吐蕃象雄茹的風馬旗!一般是吐蕃囊霞纔有的!”
轅門二龍中的烏承恩對着方重勇喊道,他在河西軍中二十年,對於吐蕃軍隊的旗幟早已爛熟於心。
松贊干布對吐蕃進行的行政區改革,政治軍事一體化,便是所謂的“五茹六十一東岱”。一般一個“茹”下面十個東岱。不過鬆贊乾布征服了象雄地區後,卻並未設立“象雄茹”。
吐蕃爲什麼不設立象雄茹呢?
因爲象雄據傳在上古時期,雄踞青藏高原西南,鼎盛時期人口推測超過千萬!
那時候青藏高原氣候溫暖溼潤,象雄所在的西藏阿里地區,是成片成片的草原與森林,氣候宜人。換言之,象雄曾經創造過相對水平極高的文明和燦爛的文化。
因此爲吐蕃深深忌憚,並且象雄地區的文化,還反過來深刻影響着吐蕃的文化,同時也是苯教文化的發源地。這是被征服者反向文化滲透征服者的又一個例子。
既然已經用武力打散了象雄的政治體系,吐蕃人當然不希望象雄作爲一個完整政治實體存在。
雖然吐蕃國內不設象雄茹,但唐軍習慣把象雄那邊的十個東岱,統稱爲“象雄茹”加以區別。這些人,通常都被吐蕃軍中的禁衛軍,驅使到前線與大唐對陣當外圍炮灰,經常從事後勤運輸的相關任務。
象雄地區的東岱,向來都是吐蕃軍中的“囊霞”大戶,承擔後勤任務。西部的唐軍邊軍也是看到風馬旗,就知道這是吐蕃軍的後勤隊伍。
論欽陵之後,吐蕃也開始軍事專業化,打仗不再是青壯前方作戰,老弱婦孺後方補給了,三大補給基地也是因此設立。調動象雄如與蘇毗如的東岱,負責後勤與外圍偵查任務,也是吐蕃軍中常態。
在河西打了二十年仗的轅門二龍,將這些告知了方重勇。他們看到行進緩慢的車隊逐漸靠近,這下方重勇也看清楚了,都是花花綠綠的彩旗,上面並無圖案。
尼瑪,難怪看不清的!
方重勇在心中暗罵了一句,他之前還以爲自己是在女人身上衝多了,搞得視力下降。
“吹號角,打旗語。讓弟兄們衝上去把吐蕃人的隊伍殺散,放他們跑路!輜重留在原地,讓劉貢派人來舔包。”
方重勇對烏承恩下令道。
“舔包?”
烏承恩一愣,沒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
“就是……搬運物資到峨堡嶺。”
方重勇面無表情解釋了一句。
“得令!”
烏承恩大吼了一聲,隨即從懷裡掏出號角,直接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早就等得不耐煩,要衝上去砍殺的銀槍孝節軍士卒,如同脫繮的野馬一般,在草原上縱馬奔馳,朝着吐蕃人的後勤車隊衝去。
一邊衝刺,一邊拿出馬弓射箭。一面又一面“風馬旗”被砍倒,那些來自象雄的吐蕃軍三流士卒,毫無抵抗意志,扔下車隊就撒歡了跑路,速度比兔子還快!
原本以爲的惡戰,變成了一邊倒的騎馬與砍殺。好在這些都是戰功,銀槍孝節軍的士卒們也沒有矯情的嫌這嫌那。
方重勇雙腿夾着馬鞍,雙腳踩着馬鐙,騎在馬上,孤零零在遠處抱起雙臂,冷冷看着眼前一邊倒的廝殺,忍不住心中一陣陣的好奇。
吐蕃軍的主力,到底在哪裡呢?不可能後勤基地都沒有吐蕃軍主力吧?
據他推測,峨堡嶺上的駐軍,應該是來自蘇毗區負責警戒任務的吐蕃二流軍隊,裝束與裝備都比較接近羌人,戰鬥意志薄弱,很可能是蘇毗區孫波茹的人;
而現在這支運送輜重的後勤部隊,則是來自象雄區的後勤兵,乃是吐蕃軍中的三流軍隊,看到唐軍騎兵就跑路。
吐蕃王族與後族所屬,盛產大論的衛茹軍隊,爲什麼沒看見呢?
方重勇當年就是從他那位吐蕃便宜“義兄”恩蘭達扎路恭那裡,打聽到對方就是出自邏些城以北一個吐蕃權貴之家,正是隸屬於衛茹的王室禁衛軍家庭。
他是來自衛茹的託岱東岱,這裡就是吐蕃禁衛軍一部的基本盤。
所以達扎路恭當初對於蘇毗區孫波茹的叛亂,鎮壓很徹底。對於吐蕃衛茹的人來說,吐蕃孫波茹的人,未必比大唐的人更親近。
大唐的金城公主還嫁給吐蕃贊普了呢!套關係誰不會啊!
吐蕃的象雄、蘇毗、森波、吐谷渾(這個是後來加進去的)被叫做內四族,其貴族不是吐蕃自己人,在吐蕃國內貴族裡面是二等甚至三等人。
很快,戰鬥結束,結局毫無懸念。
方重勇騎着馬上前查看情況,這種規模這種烈度的戰鬥,壓根不需要他鼓勁,更不需要他騎着馬帶頭衝鋒。地上屍體不少,基本上都是吐蕃軍的,一個披甲的都沒有。
平板車上都是用麻袋裝的糧秣,用繩子捆起來的乾柴乾草等物,還有一些奶製品,並沒有什麼稀罕貨物。 “方節帥,卑職剛剛問過俘虜了,他們是去給峨堡嶺上的守軍送糧秣與柴草的。他們所屬的囊霞,果然是象雄區的古格東岱,與蘇毗茹毗鄰,他們都是一同被贊普動員的奴隸兵。
光行軍就走了兩個月!”
烏承恩一臉古怪對方重勇說道。吐蕃這波是全國總動員,非大唐毗鄰區的炮灰居然動員了不少人過來,所圖非小啊!
“知道了,準備進攻亹源吧。”
方重勇面色淡然擺了擺手,卻是對郭子儀說的那件事上了心。
吐蕃軍方高層,果然對大唐的軍事部署瞭若指掌!起碼打了兩個月的提前量!
如果按照正常的軍事部署,此刻方重勇應該已經帶着河西軍精銳出征西域了,說不定軍隊已經到龜茲了。
正是因爲裴寬遇刺那檔事,方重勇才被迫返回長安,一來一回耽誤了一個多月。
事實擺在眼前,如果光靠吐蕃與大唐毗鄰地區的軍隊,壓根沒法跟同時跟河西與隴右兩個節度使麾下邊軍抗衡。吐蕃國內的山路又不像大唐修成官方的驛道,行軍速度要慢不少,他們調兵需要很多時間的。
這一戰,只怕是早有預謀了,只是吐蕃人沒有預料到大唐國內的突發事件。
這一次,是方重勇頭一回擔心王忠嗣能不能頂得住!
吐蕃這波對石堡城是志在必得啊!
“走,繼續往東南方向走,在獅子口與何昌期他們會合。”
方重勇對烏承恩吩咐了一句。
……
六個時辰後,亹源以東的獅子口山谷,銀槍孝節軍的三千騎兵,終於在此地匯合。
何昌期與管崇嗣分別給方重勇帶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何昌期帶來的好消息是:峨堡嶺以南,已經被肅清,並無多少吐蕃軍隊,只有零星斥候。這些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抓,問到了一些信息。總之,亹源以西沒什麼伏兵之類的,直管往亹源莽就是了!
管崇嗣帶來的壞消息是:從俘虜口中得知,峨堡嶺以西的祁連地區,有吐蕃的一個東岱在此放牧,軍隊數量不詳,估摸着頂天也就大幾千人。
所以擺在方重勇面前的難題是,銀槍孝節軍的隊伍也就三千騎兵不到,是繼續向東攻打吐蕃人的後勤基地呢?還是先往西擊破吐蕃偏師呢?
如果選擇掉頭往西走,雖然可以解除隱患,但卻不得不走回頭路,還要放棄已經唾手可得的攻擊機會。
等殺穿祁連地區(青海省祁連縣),再掉過頭攻亹源,吐蕃軍指揮官哪怕是傻子也迴歸神來了吧?
如果選擇繼續往東,以上的隱患都沒有,但祁連地區的吐蕃軍只要把獅子口堵住,銀槍孝節軍就會被吐蕃軍堵在亹源,被東西兩頭夾攻,結局如何就不要幻想了。
那必定是一場生離死別的戰鬥。
當然,也可以選擇分兵,只是分兵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兩邊的戰果一樣都拿不到。這個想法在心中一晃而過,就被方重勇給否決了。
這種情況就好像一個人路上撿到錢包一樣,要麼自己私吞當做無事發生;要麼全部交給警察也當做無事發生。
萬萬不能選擇又貪錢又交一部分給警察,那樣就會變成有事,而且是有大事發生了。
方重勇撇開衆人,坐在一個小火堆跟前,看着熊熊燃燒的篝火,心中在反覆權衡利弊。
戰爭就是這樣,不可能等你把一切準備好了,讓敵人按照你預想的姿勢在牀上躺好了,一絲不掛隨便你擺弄!
沙場之上,危機經常會出現,而且常常是那種猝不及防又令人膽戰心驚的情況。
繼續向東?還是掉頭向西?
這大概就是此戰的勝負手了,方重勇暗暗想道。
他忽然想起前不久的安祿山,在風陵驛給自己算的那個,要他老命的拜火教“占卜”!
只怕安祿山當時也是跟自己現在一樣的心情吧?
做錯了選擇,很可能就是死。
因爲當事人壓根沒有勇氣去猜,所以乾脆把選擇權,交給虛無縹緲的神明和運氣。
這是何其可悲,人若是連自己都不相信,怎能相信運氣?
“方節帥,馬匹已經喂好,我們現在應該趁着夜色進軍麼?俘虜說亹源的吐蕃軍主力南下了,遲恐生變。”
何昌期小心翼翼的來到方重勇身邊,壓低聲音建議道。他還不知道峨堡嶺西邊有吐蕃偏師的事情。
“你說得對,遲恐生變。”
方重勇站起身,拔出疾風幻影刀,對已然圍過來的幾個將領,舉刀朝天大喊道:“衆將聽命!上馬,開拔,今夜就殺穿亹源,有進無退!”
“方節帥,峨堡嶺以西的祁連地區……”
管崇嗣一臉憂慮沒敢直接當衆說出來,這個消息就是他審問俘虜審出來的。衝亹源固然是令人熱血沸騰,但被吐蕃軍夾擊就不太妙了!
“這次賭一把大的。
贏了銀槍孝節封神,輸了我們浩浩蕩蕩去陰曹地府繼續鬧!
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大丈夫就是要意氣用事,不懼生死豈不快哉!”
方重勇將疾風幻影刀收入刀鞘,拍了拍管崇嗣的肩膀,就朝着自己的戰馬走去。
“走啊,怕他個鳥!”
何昌期用力拍了一下管崇嗣的背說道。
然後他連忙跟到方重勇身邊,不動聲色的拍馬說道:“節帥放心,某何老虎不是白叫的,等會一定衝在最前面,不讓那些吐蕃人傷您分毫。此戰之後,讓天下人都知道咱們銀槍孝節軍的厲害。”
“你這話真要自帶狗頭才行啊。”
方重勇無奈嘆了口氣,揶揄了一句。
“什麼狗頭?”
何昌期一愣,卻見方重勇已然翻身上馬,火光之下身型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