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實驗已經證明,一件事在口述轉達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發生信息的遺漏和扭曲,尤其是受教育程度越低的人,口述時信息扭曲得就更加厲害。
而信息在人羣中發酵,往往並不會一定朝着散佈信息之人的預料發展,很可能走向奇怪的方向。
方重勇的原意,是想讓各軍選派的人員,親眼看到蘭州府庫充盈,讓他們回鄯州以後,將實情告知各軍,以此安定軍心。
但是方衙內忽略了這是唐代,丘八們的受教育程度很低。
除非是專門訓練過的傳令兵,能將主將的話原封不動的傳遞到位,否則這些丘八們都會以自己所見所想,添油加醋後講述給別人聽。
以爲談資。
一開始,這些前往蘭州參觀府庫的丘八們回到軍中,都在大肆宣揚:蘭州的府庫裡面絹帛數不勝數,堆積如山。糧倉裡面穀物滿倉,連倉裡的老鼠都是腦滿腸肥的。
大體上,這些人都是在說朝廷很有錢,軍餉什麼的絕對沒什麼問題。
由於這些人傳達的信息大同小異,可以互相驗證,再加上運回來的十萬絹,也確實下發到位了,每人都領到了兩匹絹。
大家都還挺滿足的。
兩匹絹少是少了點,但誠意到了。
所以隴右各軍士卒將校們,都對朝廷將來會補齊軍餉深信不疑。
這也是方重勇擺了一出空城計的初衷所在。
可是這些消息傳着傳着就變了味。
本來,隴右各軍,尤其是底層士卒,就已經對朝廷時不時的拖欠軍餉十分不滿。
各軍軍使日常也是在說,諸如“隴右運輸困難”“朝廷很多地方要用錢”“聖人已經盡力了”之類的,總之就是強調朝廷很困難,到處都要用錢,聖人已經窮得都坐不起馬車,洗不起溫泉了巴拉巴拉!
所以我們這些邊軍將士要體諒朝廷,體諒聖人。本來嘛,沒有仗可以打,拖欠軍餉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沒仗打國家還養着你們,難道聖人不厚道嗎?你們整天都在摸魚,捫心自問一下,沒打仗的這幾年,殺了幾個吐蕃人?
拋開事實不談,你們就沒什麼錯嗎?
這一類的說法,總是讓嘴笨的底層丘八們無話可說。
於是隴右邊軍底層雖然不滿,卻也只能壓住怒火。誰讓現在不打仗呢,沒有戰爭就體現不出軍人的價值,這也是客觀規律。
但是這一次,大家看到了什麼?蘭州的府庫裡滿滿當當都是財帛啊!朝廷壓根就不是沒錢,而是根本不想給!
可惡,明明有錢,居然不發!實在是欺人太甚了!隴右邊軍數萬,纔給十萬絹,打發叫花子呢!
沒錢發不出軍餉叫力有不逮,有錢卻不發軍餉那就是主觀惡意!
其心可誅!
在方重勇的一頓騷操作下,隴右邊軍中的不滿情緒更嚴重了!要不是安人軍被取消番號這件事,震懾力實在是太大,只怕隴右邊軍第二次譁變會如海嘯一般撲來!
饒是如此,基層士卒的抱怨聲,也不斷傳到各軍軍使耳中。
無奈之下,包括王難得、哥舒翰、蓋嘉運等人在內的各軍軍使再次齊聚隴右節度府衙門。
方重勇特意將高秀巖找來,對衆人說明了情況,並且強調這是“兵法策略”的一部分。
錢是要發的,士氣也是要激勵的!
畢竟,誰也不會開戰之前就把士卒們“餵飽”吧?
拿到了豐厚賞賜的士卒,只會在戰場上儘量自保,擔心有命賺錢沒命花。這個道理確實是常識,王難得等人也都無話可說。
好說歹說,在方重勇承諾等戰爭結束,朝廷會有大筆封賞之後,這些人才不情不願的返回各軍,對各級將校說明了情況。
總算是把這件事應付過去了。
然而,隴右邊軍內部的事情好處理,畢竟有很多手段可以操作。但吐蕃人那邊的事情,方重勇就完全沒辦法影響了。
戰爭的腳步持續而穩定的向前走,一步也沒有停下來。
前方斥候傳來的信息在不斷匯聚,吐蕃人在西北和西南兩個方向囤積重兵,這些人自然不會是來河湟谷地看風景的!
按照方重勇的估計,這次吐蕃人大概是想打“鉗形攻勢”,從西北和西南兩個方向夾擊河湟谷地的唐軍,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切斷河湟谷地與蘭州之間的聯繫!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天威軍的選拔,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着。
由於方重勇之前的“望梅止渴”之策開始發酵,各軍中踊躍報名者不計其數,選拔異常激烈,甚至已經到了三選一的地步。
因爲報名過於踊躍,方重勇便私下裡探訪了一番,這才得知內情。
原來各軍中士卒對拿到額外賞賜已經不抱任何指望,甚至都不相信朝廷會補齊以前所有被拖欠的軍餉。
他們一致認爲,朝廷會繼續執行現有“精銳優先”的策略,在補給有限的情況下,先保證一批精銳部隊齊裝滿餉。剩下的“天線寶寶”,能給多少給多少,餓不死就行。
而天威軍,明顯就是集中隴右各軍精華的精銳野戰軍,新銳中的新銳。
報名踊躍也就不足爲奇了。
這年頭,沒有哪個底層丘八是爲了出人頭地,去當長征健兒的,大家都是爲了混口飯吃,當兵吃糧不外如是,沒有那麼複雜的大道理。家國天下什麼的,離他們很遠。
在得知這些丘八們的真實想法後,方重勇不得不感慨底層人民樸素的生存智慧。事實上,他們猜得很對,大唐軍隊將來的發展路線,確實是這樣。
在生產力停滯不前甚至倒退,軍費開支裁減的情況下,只有少部分精銳士卒可以活得更好。所以唐末五代精兵層出不窮,以一當十比比皆是。
現在反倒是那些唐軍中的高級將領們,還做着春秋大夢,認爲大唐將來也可以一直開疆拓土,他們也可以通過不斷開邊而獲得晉升渠道,不斷往上爬。
……
十多天後,論氏五兄弟帶着一隊人馬返回了鄯州,與之同行的還有岑參等人。
爲了給他們慶功順便壯行,方重勇將基哥賞賜的那幾斤胡椒都拿出來了,加到羊肉的配料裡面,將羊肉塗滿牛油以後,與豆豉一層隔一層,加到一張巨大的胡餅裡面,放進烤爐裡面烘烤。
烤出來的胡餅,味道極爲濃烈,而且鮮美異常。
這道名爲“古樓子”的長安名菜無甚稀奇,哪裡都能做,只是需要的工具比較多。
唯一必要的材料,便是此時還異常稀有貴重的胡椒。若是沒有胡椒,這道菜便失去了靈魂,不吃也罷。
論氏五兄弟在涼州武威,這裡是絲綢之路的中轉站,自然是不缺過往胡商所帶的胡椒吃,所以也並不感覺稀奇。此刻能吃到古樓子,更是倍感親切。
倒是岑參活了這麼大歲數,吃胡椒的次數屈指可數,早就忘了這種辛辣的味道。價格昂貴且製作不易的古樓子,也不是他日常吃得起的,哪怕不加胡椒。
如今能在隴右節度府衙門裡吃上一頓地地道道的古樓子,岑參激動得流下了幸福的淚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方重勇拼命往羊肉里加胡椒的緣故,旁人都以爲他是被辣得受不了才這樣的。
“方節帥,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呢?”
酒過三巡,衆人差不多吃了個五分飽後,論氏五兄弟中年齡最大的論惟貞對方重勇詢問道。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方重勇將手中的酒杯放下,沉吟片刻說道。
他那“安撫士卒”的套路適得其反,軍中怨氣比之前更大了,這場戰鬥便是一場及時雨,哪怕沒有萬全準備,硬着頭皮也要上了。
“方節帥,吐蕃人會不會不上當呢?”
岑參疑惑問道。不爲別的,主要是方重勇的計策過於離譜了,這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想出來的餿主意。
“岑判官勿慮,吐蕃人是一定會上當的!”
方重勇還沒說話,論氏五兄弟中的論懷義插了一句嘴說道。
他怕岑參和方重勇不信,繼續補充道:
“吐蕃內部山頭林立,各東岱之間,也可以獨立分配劫掠而來的財貨,權責分明。
這一次,節帥是爲了引誘吐蕃軍一部偏師出手。這部分吐蕃軍,如果行動可以成功,他們便可以獨吞劫掠而來的財貨。
這對於壯大所屬東岱的實力,是有絕對好處的。他們一定會忍不住動手。”
論懷義對衆人解釋道。
這個說法讓人信服。
吐蕃內部,“茹”類似軍區,一個茹下轄十個東岱,東岱就類似大唐的軍府。
不過東岱與茹的性質,卻有些差別。
一個茹下面所屬的東岱,彼此數百年世仇的比比皆是,只有東岱內部可以團結一心,軍政民政一把抓。
這樣就會造成一個大問題,就是每逢大戰,如何分配戰利品,如何出兵,各方都無法協調,只能由吐蕃身邊的“大論”出面組織,擺平各個山頭,職務類似大唐的“行軍總管”。
而大論本身,在吐蕃國內又是宰相的地位,分管軍事外加作戰等等,權力極大。
這樣就會造成大論對吐蕃贊普造成致命威脅!時常會與吐蕃贊普發生矛盾,導致軍令不統一。
由於吐蕃的上層建築比較爛,而基層組織很健壯,所以時不時就會有繞過軍法和作戰部署的東岱私自行動,爲本東岱謀利益。
方重勇這次的計劃,不是讓吐蕃大論改變作戰方針,而是吸引某一路偏師的吐蕃人擅自行動,在不破壞大唐與吐蕃和平協議的情況下來一場“暗戰”。
吐蕃人捱打了不會說,唐軍佔了便宜同樣不會說。真要說清楚,那一切都是党項人的鍋!
“如此,明日伱們帶兵開拔到星宿川,依計行事。到時候有人會引火爲號,某親自率領臨洮軍五千騎兵支援你們。”
方重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道。
送走衆人之後回到臥房,方重勇不由分說熄滅了蠟燭,並將裴秀撲倒在牀上。二人在牀上昏天黑地的浪了大半夜,這才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
星宿川北部的草原上,成羣結隊的羊兒們在吃草,遠遠望去,就如同白色的海浪一般。
在不知情的外人記憶裡,已經被處決,現在是“死亡狀態”的張守瑜,帶着手下數十人,扮做悠閒的牧民,在此地放牧。
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很危險,就是引誘吐蕃人從星宿川北面南下,直撲大通城以北的草原,並南下劫掠糧食。
當然,也不排除吐蕃人膽大妄爲佔領大通城,並駐留此地不離開。雖然這種可能性比較小。
“大哥,你說節帥的計劃能行麼?”
一個前任安人軍士卒,騎着馬湊過來詢問道,身上同樣是牧民裝扮。
“沒有什麼行不行的,幹吧。”
張守瑜無可無不可的擺了擺手說道。
行不行他哪裡知道呢,他就沒見過比方重勇更離譜的人!這種離譜之人的計劃,只能說細思極恐。
“大哥,已經三天了啊,吐蕃人還沒來,你說他們會不會不來了?”
這位話多的士卒又問了一句。
他話音剛落,遠處滾滾煙塵直奔羊羣而來!
這種情況,已經無須贅言!張守瑜心中激動極了!
“吐蕃人來了,跑!快跑!”
張守瑜大喊道!
說完騎着馬,就朝着大通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手下那些身負死罪的士卒們,也跟着一起跑,完全不管放牧的羊羣了,恨不得有多快跑多快。
成羣結隊的吐蕃騎兵,途徑羊羣的時候壓根就不停留,也懶得去管,直接追着張守瑜他們而去。
牧民總有居住的地方,而那些吃草的羊兒又跑不掉。衝到牧民的居住區,將他們的財貨劫掠走,回程的時候再把羊羣也往北面驅使而去,這一趟私活就做完了。
吐蕃軍領兵之人,乃是吐蕃大將尚野息,吐蕃頂尖貴族出身。
“尚”系與“論”系分別是吐蕃國內兩種勢力派別,“論”系中就包括曾經的論欽陵(噶爾·赤正贊卓)家族,而“尚”則是吐蕃贊普的外戚家族。
這次領兵的吐蕃大論韋·乞力徐,就是現在的“論”系頭領。而贊普的父系家族則是曲氏、洛氏,在數十年前已經被論氏和尚氏聯手做掉了。
目前吐蕃國內是處於“政治聯盟”的狀態,誰有能力誰說話。
既然是乞力徐領兵,那尚氏的人當然不會那麼乖巧聽話。他們並不介意在自己吃飽的同時,給乞力徐搞點亂子出來。這一路兵馬是吐蕃軍偏師,打算從星宿川攻打鄯州,屬於北路軍。
而吐蕃軍主力是走石堡城一線的吐谷渾故道,屬於南路軍。
方重勇當初估算的原因雖然有所欠缺,但效果卻又歪打正着對上了。
尚野息帶着一萬輕騎,直撲大通城。在發現這座城被廢棄後,他們也不願意分兵駐守,而是沿着星宿川南下,直撲河源軍駐地。他們打算撈一把就跑,反正騎兵來去如風,壓根不怕反應遲緩的唐軍大部隊。
警覺的尚野息,衝着衝着忽然感覺有些不太對勁!
太順利了,沒有遭遇任何阻擊。
難道情報是真的,隴右唐軍真的因爲內耗陷入了混亂?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尚野息看到南面點起了狼煙,頓時懸着的心落地了。
這纔對嘛,要是被偷襲都不點狼煙,那就不太對勁了。
尚野息帶着部曲衝入鄯城以北的村落,卻驚訝的發現,村裡一個人都沒有。不過看起來家裡的物件都還在,穀倉也是滿的。
他立刻下令搶糧。訓練有素的吐蕃騎兵,馬上分出人手,裝上糧食以後,將袋子掛在馬背上,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向北逃竄!
這個啞巴虧,唐軍吃定了!
尚野息壓根就沒想跟唐軍正面交手,搶到就是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