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該出手時就出手
汴州府衙書房內,跪坐在軟墊上的劉忠翼,彷彿膝蓋被針刺穿一般,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
面前這個叫方清的男人,就這麼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平靜而深邃,不苟言笑卻又沒有盛氣凌人。
劉忠翼發現自己如同一隻被老虎審視的兔子,動也不敢動。他的腰都是彎曲着的,不敢擡頭挺胸跟對方直視。
“不要緊張嘛,本官又不吃人。
來人啊,給他上點酒。”
方重勇隨口吩咐道,大聰明拿了一罈酒過來,跑去給劉忠翼倒了一杯。方重勇沒說自己要喝,大聰明很是識趣的就沒倒。
看到劉忠翼不喝酒,方重勇忽然恍然大悟道:“有酒無菜,殊爲不美。你再去府衙廚房拿幾碟涼菜過來吧。”
大聰明又呼哧呼哧的拿了一碟肉脯,一碟醬菜和幾個胡餅過來了。
這下劉忠翼沒有客氣,他確實餓壞了,從洛陽到汴州,這一路上他就啃了一個隨身攜帶的餅。爲防節外生枝,劉忠翼就只顧着趕路了,其間辛苦當真是一言難盡。
方重勇也不催促,就這麼安靜的看着劉忠翼胡吃海喝。有幾次嚴莊想要開口,都被他擡手攔住了。
酒菜如風捲殘雲一般被席捲而空,劉忠翼很是隨意的用衣袖擦擦嘴角。不得不說,這頓飯是真香啊。
不是說他沒吃過好東西,而是人餓了,吃什麼都香甜。這次吃的苦,劉忠翼會記在心裡,他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
他要當人上人!
“官家,關中如今無主,僞朝內部鬥得很厲害,政出多門。李寶臣求道,不理政務。韋堅手很長,管的事情多,與李史魚漸生矛盾,雙方逐漸勢成水火。
李琬雖然曾經是皇子,但他並無根基,也無羽翼。長安城內想當實權皇帝的宗室大有人在,這些人都不是李隆基的子嗣,他們跟韋堅等人並不是一路人。
如此亂局,君可圖之,官家莫非無意長安?”
劉忠翼試探問道。
“這些陳詞濫調就不必多說了,沒什麼意思。”
方重勇擺了擺手,似乎沒有多大興趣。
關中那些天龍人的厲害,他早就領教過了,還用劉忠翼來提醒?
現在關中的情況,說白了就是天龍人在養蠱,不知道會養出一個什麼怪物來。當然了,關中地域狹小,土地又被破壞得比較厲害,實在是難言富庶。養出來的怪物怪則怪矣,強是談不上的。
而且李琬雖然是天子,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所在的這一支,也就是基哥的所有子嗣,就一定是天然的皇帝候選人。
更別提當皇帝了。
李琬的政令,被議政堂控制着,處境其實跟李璘是差不多的。唯一不同的是,長安還有李家宗室,這也是一股不能忽視的力量。
幾方力量博弈之下,李寶臣的子嗣,反倒是說不上太多話,也控制不住政局的逐漸混亂,除了能控制大部分軍隊以外,對政務基本上插不上手。
關中的基本狀況,方重勇是很清楚的。他想知道的,是外人掌控不到的那些“細節”。
“官家,只要稍微用一下力氣,關中那邊出兵洛陽討伐安守忠,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旦兩邊打起來,官家便可以坐收漁利。
現在唯一不能確定的是,關中那幫人什麼時候動手,找什麼藉口動手而已。”
劉忠翼小心翼翼的說道,一邊說一邊盯着方重勇的臉,觀察着對方表情的變化,說話很慢也很謹慎,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蹦出來的一樣。
“有點意思,只是此事着急不得,心急反倒是會壞事。
不如這樣吧。你先在汴州這邊的驛館歇着,本官看你風塵僕僕也挺辛苦的,喘口氣休息幾天不是壞事。
待本官與諸位相公們商議後,再與你詳談此事,你看如何?”
方重勇臉上帶着笑意,他一沒有發怒,二沒有爆粗口,卻隱隱有不可違抗的威嚴散發出來。
劉忠翼不敢造次,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應下來。張光晟領着他離開了府衙,去開封城外的驛館,並派人對其嚴密“保護”。
等劉忠翼走後,嚴莊疑惑問道:“官家,您剛剛爲何對劉忠翼如此冷淡?難道是因爲此事沒有操作空間,不值得去關注麼?”
他感覺很奇怪,因爲哪怕是傻子也該看出來了,劉忠翼這個人,如果利用好了,不亞於在關中與安守忠之間插一根釘子。
徹底讓兩邊決裂。
“不,劉忠翼這個人很重要,但他心術不正,我並不打算將其收爲己用。
此人只可用來離間安守忠與關中朝廷,完事以後就沒用了,犯不着對他太過關心。
諸如此類之人,都是畏威而不懷德。
我對他過於熱情,反倒是會引起他的懷疑。唯有這樣不冷不熱的吊着,以待時機成熟,或者等他主動跪下當狗。
現在啊,劉忠翼還自視甚高,得熬一熬他。”
方重勇冷冰冰的解釋道。
“萬一,萬一劉忠翼跑了怎麼辦?”
嚴莊還是不明白這裡面的關鍵。
他有些着急,如果這一波操作得好,大軍很快便能入主關中,豈能因爲一點小細節就崩盤?
當然了,其中的變數也很多,最後結局難料。
“如果跑了,那也就跑了吧。損失的是他,不是我。
不貪,就不會中套。我就不擔心被他耍得團團轉,有他沒他一個樣,僅此而已。”
方重勇滿不在乎的說道。
聽到這話,嚴莊轉念一想,發現自己還是不夠大氣。得虧他不是方重勇,如果是,這時候估計已經激動得發抖了。
方重勇就不一樣,穩如老狗,對關中一點都不上心。
其實,就算沒有劉忠翼,方重勇也不覺得有什麼損失。無非是多熬一點時間罷了。關中那邊政治根基不穩,大亂只是遲早罷了。
機會,只要願意等,總會有的。
“官家說的對。”
嚴莊點點頭道。
“不過還是要儘早做準備,看李棲筠回來以後,會帶給我們什麼驚喜吧。”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道。
洛陽一旦打起來,會影響天下的格局。只不過現在就說一統天下,還爲時尚早。
如果只是佔領土地,而不整合地盤,不進行政治改革。那最後,不過是走老路罷了,或許還不如大宋。
方重勇一點都不着急,他甚至覺得現在的進展有些快了,地盤還沒經營好。
……
“憑票買鹽!憑票買鹽!沒票的不要在官營的鹽鋪排隊!”
一個皁吏在官營的鹽鋪門前大喊道,態度非常惡劣。但排隊的人有增無減,沒有任何人因爲皁吏的態度差,就不排隊了。
方重勇穿着麻布衣,頂着襆頭在一旁觀摩人們排隊買鹽。試圖瞭解朝廷鹽政運轉的細節。
官營的鹽鋪並不在開封縣城內,甚至不在皇城內,而是挨着運河的渡口,人來人往,交通非常方便。
限購的官鹽很便宜無須多言,只是這買鹽的人,好像多得有點超乎想象。
“我問你,一家五口,一個月要吃鹽多少?”
方重勇向身旁的大聰明詢問道。
“回官家,大概要吃十七斤鹽。”
大聰明叉手行禮答道。
這個量多嗎?
答案是不僅多,甚至多得有點離譜了。
但這是在唐代,普通百姓要從事強度非常高的體力勞動,身體的鹽分損失很大,必須要補充。
不然,就沒力氣下地幹活了。
如果再把醃製鹹菜所需的鹽也算上,那就更多了。農家的鹹菜不僅給自己吃,甚至很多時候是當做商品販賣的。
所以古代的鹽政,其影響力,看似稀鬆平常,實則是核彈級別的。
“官家,很多人去官府告狀,說外州百姓也來這裡買鹽,渡口那邊也給他們開票據,這樣不妥。應該只許本州百姓買低價鹽。”
大聰明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所謂“外州”,不是在說汴州以外的其他地區,而是說的汴州朝廷無法所管轄的其他地區。
如關中,如河北等。
這些地方,都有很重的鹽稅,許多人甚至走幾天的路來汴州買低價鹽。當然了,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坐船,只有汴州的運河渡口,才能開“票據”。有票據才能買低價鹽。
當初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方重勇直接大手一揮:既然是限購,那就一視同仁。只要是買來自己吃的,一律接待,不分什麼轄區內和轄區外。
中樞裡面很多人都反對,但方重勇力排衆議,咬死了不鬆口。
“你啊,不要聽那些商賈們聒噪。他們是覺得不能賣鹽給外地人,賺不到錢就是虧了,覺得是官府擋了他們的財路。”
方重勇嗤之以鼻道。
限價鹽並不能保證滿足一家所需,不足的部分,還要找私營的鹽商去買。其實方重勇還是給這些商賈們留了活路的,只是不讓鹽商操縱鹽價而已。
不過汴州這邊,因爲有便宜且限量的官鹽。所以就算是私鹽,也比外州的鹽要便宜許多。
方重勇的想法,是不要盯着那點蒼頭小利,先把蛋糕做大了再說。
經濟環境好了,纔會吸引更多人來安居樂業。怎麼能因爲一袋鹽就把人都往外面趕呢?
讓外州之人買汴州低價的官鹽,無論如何都是不虧的。退一萬步來說,那些地方的人,吃鹽的需求滿足了,管轄他們的藩鎮節帥,就收不到鹽稅了呀!
自己可以不補強,但敵人必須要削弱。
比如說現在河北的高鹽稅,還不是史思明爲了打仗搞出來的,爲了籌措軍費攻克史朝義佔領的平盧鎮。
滄州的長蘆鹽場,其產量明明一家就可以供給整個河北的食鹽,但史思明就是卡着不出貨。
結果就是滄州人吃不到便宜的本地鹽,這些人反倒是渡過黃河,去河對岸的登州那邊買便宜鹽,最後形成了雙輸的局面。
史思明收不到鹽稅,本地人也不吃本地鹽。
搞得一地雞毛。
面對這種窘境,史思明明明知道是方重勇擺了他一道,卻又毫無辦法。他總不能把渡河去買便宜鹽的人都給殺了吧?
社會治理的威力就在這裡了,很多戰爭,並非是動刀動槍,殺人不見血的模式比比皆是。
大聰明哪裡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他也不懂方重勇肚子裡有多少壞水,只得木然點頭。
正當方重勇興致勃勃觀察汴州各類商鋪怎麼運轉的時候,嚴莊急急忙忙的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官家,李棲筠回來了,跟他一起的,還有安守忠的副將李庭望。”
誒?
安守忠居然派人來汴州了?
很有誠意嘛,看來這位節帥的情況很危急。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去開封府衙吧,有好戲了!”
“可不是嘛,劉忠翼來了,李庭望也來了。兩邊若是見上一面,估計會很有趣。”
嚴莊嘿嘿笑道,好像已經預見到兩方見面以後,會有怎樣的場景了。
方重勇看了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並且有道路規劃的“商業街”,心中有了幾分底氣。
這幾年汴州的商業發展已經頗具規模,人口也呈現爆發性增長,完全是一副百廢待興,要一飛沖天的架勢。
也是時候向周邊拓展一下地盤了。
汴州西面直面洛陽的威脅,連個緩衝地都沒有,如果可以奪取洛陽,哪怕當一個兵戎相見的戰場也是好的。
別看現在汴州的發展勢頭極好,一旦在這裡發生戰爭,那麼就是一朝成爲廢墟。
什麼都毀了。
方重勇也看明白了,這次如果有機會,他必然要在洛陽這塊地方落子。
該出手時就出手!
一行人回到開封府衙大堂,就看到一個穿着盔甲的魁梧漢子,有些手足無措的坐在大堂內的一張桌案前。而李棲筠倒是老神在在的模樣,一點也不慌張。
“瞧你這事情辦的!”
一見面,方重勇就對李棲筠呵斥道:“既然貴客來了,怎麼能往府衙大堂引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本官要審問犯人!本官是這樣的待客之道嗎?”
見方重勇虎着臉,李棲筠連忙告罪道:“官家莫怪,是下官疏忽了。”
“李將軍,汴州的狀元樓,魁首喝酒的地方,可以眺望運河。
今日本官做東,不醉無歸,請!”
方重勇哈哈大笑,不等李庭望說話,就握住他的雙手,好像很久未見的老友一樣。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庭望受寵若驚,沒想到方清這位大佬居然對自己如此熱情。之前在路上的擔憂,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趁人不注意,李棲筠對方重勇使了個眼色,他走過來壓低聲音道:“大事可成。”
一聽這話,方重勇也回過味來,點了點頭,裝作沒聽見一樣,繼續找李庭望閒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