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
邏些城外,在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在潮水一般的黑色大浪中,一匹毛色純白的駿馬,從軍陣中分出,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
48歲的赤德祖贊頭戴暗紅色的朝霞冠,身披一件褚色雲肩翻領長袍,領口處露出精良的鎧甲葉子,經過修飾的長鬚被風吹起,在胸前微微拂動。
身後的侍從舉着一頂曲柄圓形華蓋,離着大概兩個馬頭的距離,爲的是讓贊普獨自享用軍民的歡呼,在他們的後面,一衆大臣按着官職和地位的高低,策馬隨行,他們越過重重的人羣,就像在海水分出的一抹浪花,格外醒目。
軍陣中的吐蕃騎兵,無不是轉頭看向了這位主君,赤德祖讚的目光,卻沒有給他們以任何迴應,從現身的那一刻起,就牢牢地盯在了遠處的城牆上。
紅色山體上的那座城池,越來越近,也看得越來越清楚,吸引他的並不是排列整齊的守軍,也不是那面顏色鮮豔的紅旗,而是城牆上,那一個個掛在外頭的箱籠!密密麻麻地掛了一整面牆。
這些人他大都認識,全是國中的權貴或是部落頭人,看着這些熟悉的面孔,赤德祖贊握着馬鞭的手,不禁微微顫抖,唐人,這是一點餘地都沒打算留啊。
不知不覺,他已經來到軍陣的最前方,駿馬在唐人的弓弩範圍之外停下,他的侍從和大臣們紛紛上前,將自家主君簇擁在當中。
“尚結贊。”赤德祖贊頭也不回地叫道。
“尊貴的贊普,你忠實的僕人在等待你的召喚。”尚結贊沒有想到,自己會被第一個叫到。
“請告訴我,你用了多久,就丟掉了吐蕃人一百多年的基業?超過一天嗎?”
在這麼多人面前,尚結贊無言以對,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他們來得太突然,我們根本沒有準備,城裡的守軍還不到一萬人,那些卑鄙的庸奴,又被唐人煽動作亂,我已經盡了全力,只能保護王子逃出來,就連贊蒙也......”
“來得突然,守軍不夠,庸奴叛變,很好的理由,保住了我的孩子,我還能說什麼呢,可憐的芒保傑細登,我的眼神不太好,沒有在那上面發現她的人頭,你們呢,看到了嗎?”
緊跟在他身旁的大論沒廬.窮桑與幾個次論、尚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無奈地開口說道。
“恐怕他們會留下贊蒙的性命,作爲獻給天可汗的禮物。”
“那就糟了,如果天可汗知道,這個女子害死了他的妹妹和侄兒,只怕不是砍頭那麼簡單,我聽說唐人有一種刑罰,是用五匹馬繫着人的四肢和頭髮,然後分別趕向不同的方向,受刑的人,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軀,四分五裂,一點一點地體會那種被肢解的痛苦,直到慢慢地死去......”
赤德祖贊面無表情的話,在這些大臣的心中,激起了軒然大波,那是一件塵封了超過了二十年的往事,其根本原因,並不是兩個妃子爭寵或是奪嫡這類的宮葦秘聞,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那就是權力的更迭。
赤德祖贊年僅七歲就登上了贊普之位,他的父親,在征討南詔的戰爭中陣亡,當時的吐蕃,面臨着分崩離析的局面,主少國疑,權力掌握在祖母赤瑪祿的手中,用漢人的稱呼應該叫做“太皇太后”。
這個吐蕃有史以來最強悍的女人,出自沒廬氏,也就是現任大論沒廬.窮桑所屬的部族,她不僅要面對來自外部,那個龐大帝國的壓力,而且還要應付國內層出不窮的叛亂和離心,而巧合的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也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中。
漢人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
赤瑪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使者,一趟趟地去往長安、洛陽,用最謙卑的口吻,請求和親。
最終兩個女人達成了協議,也停止了雙方的敵對,這份協議,給了吐蕃一個寶貴的喘息之機,而緊接着,在雙方還沒有就出嫁的公主達成一致時,兩國同時發生了鉅變。
一代女皇武則天在她最後的日子裡,被早有預謀的朝臣推翻,不得不還政於自己的兒子,從而恢復了“唐”這個偉大的朝代,史稱“神龍之變”。
而就在這時,吐蕃國內的叛亂如火如荼,穩定了外部形勢的赤瑪祿,依靠舊貴族的支撐,以鐵的手腕頻頻出擊,粉碎了多起大臣和屬國的叛亂,最終維持住了局面。
等到雙方舊事重提,大唐的皇帝已經換成了以懦弱、仁厚著稱的李顯,他在任上幹得唯一有點意義的事情,就是親自將年僅九歲的金城公主,送過了渭水。
這可能是華夏史上最離奇的和親,男女雙方都不到十歲,兩個孩子既不明白婚姻的意義,也不知道政治爲何物,更像是一對玩伴。
赤德祖贊還能記起,當他第一次看到,一個迥異於吐蕃女子的女孩,那種充滿了好奇與擔憂的目光。
與她的先輩文成公主一樣,金城公主所帶來的,是大量的書籍、技術、工匠、作物,還有文化,其中不僅包含了通行於中原的儒學,還有宗教。
當時的吐蕃,在上層貴族中流行的,不是後來聞名遐爾的羌傳佛教,而是發源於象雄地區的苯教,與兩代公主所崇信的佛教,有着天生敵對關係,百年以來,不斷地興起和衰落,在他的這一代也不例外。
受到漢族妻子的影響,赤德祖贊不但大力宣揚佛教,還對吐蕃的社會結構,進行了深層次的改革,試圖將一個農奴社會,向封建化發展。
這就不可避免地會觸及舊貴族的利益,這派利益的代表,在強悍的祖母赤瑪祿之後,由四大尚族之一的那囊氏挑起,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囊.芒保傑細登,這個日後生出了吐蕃最偉大讚普的女人,放到了赤德祖讚的身邊,從後宮的爭奪開始,全面狙擊他的一切行爲。
矛盾終於在二十多年前發展到了頂點,那一年,他和金族公主唯一的子嗣,也是未來的贊普亡故了,雖然找不到任何證據,但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從那以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哪怕後者於十三年前逝去,做爲一個連妻兒都保護不了的男人,他沒有臉,去見她。
看着城頭那面鮮豔的紅旗,赤德祖贊有着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感覺,他的漢人妻子曾經告訴過他一句話,記憶猶新。
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現在,唐人就來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