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虞侯,掌綱紀、法度、刺探,非剛正堅毅之士不能任。
現年三十三歲的段秀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他在史書上出現伊使,就不是以武勇見長。
他的帳中,正前方的大案上,堆着幾撂數尺高的文碟,左右四個小几,同樣堆着高高的文書,幾個軍中書吏正在埋頭書寫着什麼,見到有人進來,也毫無動作。
倒是他自己,緩緩停下手中的筆,從文案中擡起頭來,打量了一番,站在帳中的年青人。
這一瞧之下,頓時就發現了某種不尋常,只不過出去了一趟,前後十來天的功夫,那個飛揚跳脫、眼角恨不得翹上天去的劉五郎,怎麼看着竟像變了個人似的,沉穩了許多?
段秀實一下子就來了興趣。
此時的劉稷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總算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和後世一般無二,感覺就像絕境中抓住一根稻草,本以爲失去了一切,沒想到命運還給他留下了一點念想。
哪怕爲了這個名字,他也無法輕易捨棄性命,因爲,這是後世的家人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了。
“屬下見過虞侯,此次奉命前出敵境,已探得吐蕃人虛實,情況可能同咱們料想的不太一樣,他們......”
劉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擺擺手給打斷了:“閒話休提,你當真殺了達囊乞?”
又是這個問題,劉稷感覺到頭開始疼了,自從穿越到現在,他一共就見過四個人,其中三個都問出了同樣的問題,餘下的那一個很可能是來不及問,就被人給拖走了。
這個什麼乞很有名麼?他真想問一句,不過話到嘴邊,只是點點頭:“是。”
“照理說,有告身爲憑,楊預的話爲證,這份功勞,就應當是你的,斬首五級,還含了一個有名的勇士,以上陣之法,哪怕就是取中獲之數,策勳三轉加官一級都是尋常,可那畢竟是在敵後,你二人一路逃亡,兵器、馬匹、甲冑皆失,連個旁的佐證都沒有,某真得如此報上去,難保軍中有人不服,你可知曉?”
說完這句話,段秀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臉,彷彿那上頭有一朵花。
他是在等,等劉稷的抗辯,甚至已經做好了,此子會暴怒喝罵的心理準備。
可讓人失望的是,那張年輕的臉上平靜依舊,眼神裡也沒有一絲波瀾:“九人出去,只餘得兩人返來,不用他人說,我自己就心生愧疚,那什麼勞什子功勳,不如轉爲厚贈死者的撫卹,倘真能如此,屬下足感盛情。”
段秀實的驚異更甚,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仍是沉聲說道:“藤橋一戰,你奮勇先登,力破數百人之陣,這等跳蕩之功,也不要了?”
“人臨死境,自當求生,僥倖逃得一條性命罷了,何敢居功?”
咄咄怪事,段秀實再也難掩心中的驚詫,誰不知道在這安西之地,無論是上一代節度使高開府,還是這一代節度留後封常清,都對此子愛護有加,沒功還能蹭上點兒,實打實的功績,誰敢抹殺?
去歲那場大敗,因爲朝中李相國的掩蓋,逃回來的所有人俱有加賞,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十五歲小子,一躍之下連升三級,成爲大都護府最年輕的郎將,不知道羨煞多少人的眼。
想到這裡,他突然記起來,正是這番經歷,此子就像變了一個人,行事乖張、放蕩不羈,成爲府中一害!
難道說,再度經歷生死,又把性子給轉過來了?
這個認知,竟然讓他感到了一陣不適應,正想溫言安撫幾句,一個極大的聲音,連同一個黑影,突兀地衝了進來。
“段老四,五郎在你這處麼?”
動靜太大了,就連劉稷都忍不住想要回頭看一眼,兩旁的書吏卻是視若無睹,顯然已經是見怪不怪。
是誰,能在這等森嚴的所在,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就連素以剛正聞名的段秀實都只是苦笑而已?
龜茲鎮,位於天山南麓,圖倫磧北部邊緣,也就是後世的塔里木盆地。
南有于闐、西有疏勒、東有焉耆,三鎮加上天山山脈,將其嚴嚴地遮護起來,因此纔會成爲安西大都護府的府治所在。
龜茲城便是原來的龜茲王城,城分內、外兩闕,內城多官署,權貴之家,是其統治的核心。
通往內城的官道上,兩列儀仗緩緩而行,馬上騎士一邊高舉着塗金銅盤的龍虎雙旌旗,另一邊舉起的則是一條長長的旄尾,黃白相間的豹紋如靈蛇般舞動。
其後依次是兩支麾槍,兩面門旗,全都執在身披明光鎧、腰挎橫刀的節度使牙兵手中,在這些儀仗後面,兩騎並排而行,靠左的是一個身高七尺的大漢,跨下的突厥俊馬,猶如一頭大狗般,他做出一個凝神傾聽的表情,眼睛卻一直盯着前方。
“程將軍此次出使,一去數月,奔波萬里,想必很辛苦吧?”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曲發深目,卻做唐人打扮,身上穿着紫色暗紋圓領朝服,戴着三樑遠遊冠,一派富貴氣像。
“略盡綿力而已,不值什麼。”
大漢欠了欠身,狀似恭敬地答道,這個答案太過中規中矩,令老者有些皺眉。
“將軍謙遜了,勞苦功高,征塵未洗,小王於府中備下了薄酒,不如先隨我去略進些,”
“中丞還在等着在下,不敢稍歇,等得了閒,定當上門叨擾一二,請都督莫要怪罪。”
這個程瘋子!居然推得一乾二淨,男子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着惱,眼見着內城門在望,放低了馬速。
“那就說好了,到時候,再與你接風。”
“多承都督盛義。”
大漢抱拳朝他致了一禮,速度絲毫未減地跟上了前頭的儀仗,在他的身後,近千牙兵組成的騎隊隆隆馳過,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
直到整個隊伍消失在門內,男子和他帶來的那些人才慢慢轉了方向,他們要去的是位於外城中心位置的龜茲都督府,那裡原本是城中的刺史府。
之所以要說原本,是因爲這位男子纔是城中士族領袖,一方首領。
唐人所封的世襲龜茲都督、龜茲國王白孝節!
“大王,程瘋子的嘴如此嚴實,事情倒底是成了?還是沒成?”督府長史,也是同爲王族成員的另一男子不解地開了口。
白孝節不緊不慢地拽着籠頭,意有所指地說道:“本王方纔試探於他,他不加思索地就拒絕了,連個磕都沒打,結果不是很明顯麼。”
“那就是,成了?”
“成了,未必是好事,不成,也未必就是壞事。”白孝節搖搖頭,一臉的憂色:“王中丞沒有幾日了,不到一年的功夫,安西又要換個主人,是好是壞,只有天知道,你等最好約束下人,不要妄生事端。”
叮囑了一句之後,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老七呢?”
衆人有些茫然,還是方纔那人答了一聲:“昨日便領兵出了城,像是往東方去了。”
他和他的從人都是默然不語,如今的大唐皇帝喜好邊功,換一任邊帥,也就意味着戰事要起,去年的大敗,府內精兵一掃而空,而這位王中丞,上任伊使就在聚集兵馬,這錢糧可都是從他們身上出的。
對於他們這些本地士族來說,什麼建功立業都是妄言,只有腳下的土地纔是實實在在的,畢竟這裡已經被唐人統治了五十多年,他們連私底下的交談都用上了官話。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白孝節看着天邊的烏雲,無聲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