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政坊安府,熊熊的火光彷彿照亮了天際,當然並不是府中失火,而是無數根火把所造成的。
當殘餘的護衛和陷入昏迷中的安祿山被送回來時,府裡馬上如臨大敵般地戒備起來,所有的僕役家丁在高邈等人的指揮下,首先封閉了大門,然後弓箭手便上了牆,除了宮裡遣來的奉御,就連羽林軍一衆將士也不得入內,眼見竟是將所有人都當成了敵人。
其中只有一人例外,御史中丞吉溫。
他是被人從被窩中叫醒的,一聽之下,差點連路都走不動了,在離着宮禁不到三百步的地方刺殺一位郡王,這是國朝百餘年來的頭一遭啊,其影響力直追史書上赫赫有名的“玄武門之變”了吧。
當他匆匆趕到安府時,躺在榻上的安祿山只剩了一口氣,這口氣是那位御前供奉的老醫士,用畢生絕學搶回來的,爲的就是等他。
“老......七。”安祿山說話很吃力,抓着他的手,也變得虛浮無力,吉溫含着淚,溫言說道。
“七郎來了,你放心,某一定找出兇手,爲你報仇。”
安祿山輕輕地搖搖頭,指指榻邊:“是他們......他們聯手......做的,那把刀......你一定認得。”
吉溫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榻邊放着一把長刀,卻不是軍中慣常的制式,要更寬和厚一些,當然也會更重一些,那樣的話,施刀者的力氣必然不小,可問題並不在這裡,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刀柄上的紋飾,一朵祥雲。
“南八?”
“你知道......就好。”
見他認出了刀的主人,安祿山掙扎着說道:“京城......不可留,替某家......帶句話......”
吉溫專心地聽着,一時沒有下文,還以爲他不行了,轉頭一看,對方似乎在想這個人選。
“二郎?”
“四郎?”
“五郎?”
“六郎?”
“九郎?”
他一個一個地詢問,因爲這個人選,很可能就會是日後的三鎮之主,聽到九郎的名字,安祿山微微一頜首。
“告訴.....他,萬不可......進京,也......不可......倉促......起事。”
聽到最後兩個字,吉溫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左右一看,那些奉御早已經被護衛們帶出了內室。
“都有哪些人?”
安祿山說完了後事,心頭一鬆,雙目漸漸耷拉下來:“楊國忠......的人,金吾衛......南八,還有......阿浩。”
“什麼?”吉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方說出來的這些人,看上去毫不搭界,如果楊國忠已經可以調動這麼大的力量了,爲什麼還要裝出一個委屈的樣子,聯想到宴請是出自天子的要求,他的心中一驚,出了這麼大的事,就連奉御都來了,可上至天子下到各路勢力,竟然連一個探望的人都沒有,夜禁或許是個理由,但那是針對普通人的,稍稍有點能量的,誰不是來去自如?
難道這件事的後頭,有着他們想像不到的人在主事?吉溫的心思百轉,就在這時,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事情必是......嚴莊籌劃的,怕某......不死,三......三步啊,步步......殺機,好一個......好一個......”
安祿山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鼓起眼睛,大聲笑了起來。
“好一個嚴老謀!”
就在吉溫詫異的眼神中,他的身軀慢慢地倒在榻上,闔上了雙眼。
“郡王!”
吉溫悲呼出聲,外面的護衛們聽到了,紛紛涌進來,已經包紮好手臂的孫孝哲徑直撲倒在他的腳下,放聲大哭,一時間,屋子裡滿是哀嚎。
片刻之後,吉溫慢慢收了聲,伸手扯了扯孫孝哲,同他退到一旁。
“事急矣,某家的話,你聽不聽?”
“七先生怎麼說,某就怎麼做。”孫孝哲紅着眼睛說道。
“聽仔細了,郡王有令,你要趕緊命人送消息回范陽,以防朝廷的使者先行一步,將二郎等人召入京城。”
“成,明日城門一開,某的人就會出城。”
孫孝哲毫不猶豫地答道,吉溫卻看出了一絲蹊蹺。
“某知道你有氣,可咱們在這裡只有三千人,他們敢朝郡王下手,一旦你們出了錯,被他們抓住,一定不會放過,這三千人是咱們的老底子,萬萬不能再有失了。”
孫孝哲沒有馬上回答,因爲方纔他的確想要帶人殺入京城,靠自己的力量尋找兇手,哪怕將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也在所不惜,至於阻攔?他心裡還巴不得有人跳出來,讓自己出口氣呢。
吉溫何等眼色,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不得不婉言勸道。
“郡王就是怕你們這麼做,再三叮囑某,一定要勸住你,須知事情已然如此了,你們的做法會讓天子順理成章地推掉他對咱們的愧疚,把這些人平安帶回范陽,讓郡王的子嗣接任,纔是目前最爲緊要的。”
“七先生的意思,朝廷會趁此機會,分離三鎮?”孫孝哲慢慢回過味來。
“某不光怕朝廷插手,更怕咱們自己的人生亂,史思明、蔡希得、崔乾佑......哪一個都不是省事的,有郡王在還能壓服一二,如今他不在了,若是朝廷行分化之策,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心動,只能利用目下的機會,讓天子的惻隱之心成爲實實在在的利益,而不是你們的一時之忿,明白麼?”
孫孝哲明白了,他點點頭:“某明日就去營中坐鎮,可說實話,能不能壓服他們,某家真得沒有把握。”
吉溫嘆了一口氣,平時不覺得,當安祿山真的不在時,纔會發現,處處都是破綻,真不知道傳回范陽,會亂成一個什麼樣子。
事發的最初地點宣陽坊,被一隊隊衝進來的具裝軍士佔據了,熟知京中軍制的楊國忠等人一看便知,這不是當管的右羽林,而是北衙四軍中的左羽林,二者雖然名號相同,職責卻有所差異,天子如此行事,只怕是連右羽林也疑上了。
果然,當左羽林大將軍王難得一身戎裝帶着人衝進楊府時,面上的表情不陰不陽,完全不同以往。
“楊大夫,諸位,奉詔,某家要對府上進行搜檢,請多多擔待。”
楊國忠面色陰沉如水,他是被內侍剛剛押回府的,緊接着又來了這麼一出,擺明了疑到自己的身上,可事實證據都在,又出在宣陽坊,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連這麼個軍痞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他不由得怒火滿腔,沒等發泄出來,被鮮于向暗暗拉了一把。
“既是奉詔,想怎麼做,隨你等,不過內宅多女眷,你們也要搜麼?”
“怕是要叨擾一二。”王難得毫無通融的跡象。
楊國忠忍了又忍,終是壓下了火,冷冷地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王難得也不客氣,大手一揮,軍士們立刻兵分數路,在楊府管事的帶領下,朝着各個院子衝去。
鮮于向暗暗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此事最大的關竅就是要撇清干係,某家這就回京兆府,命人連夜勘查,這麼大的行動,怎麼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只要找到蛛絲馬跡,便是天大的好事啊。”
被他一提醒,楊國忠立時回過味來,安祿山被人刺殺,簡直是他的夢想,只不過牽連到了自己,惹得至尊生氣而已,反過來看,這麼大的案子,也沒有讓他罷官受審,本身就擺明了天子的態度,搜檢又怎麼樣,走個過場給別人看罷了,他根本沒必要生氣。
“有勞先生了。”想通了的楊國忠,鄭重地向他一揖。
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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