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的花鍔相輝樓裡,一個男子的哭聲,隔着厚厚的殿門,都聽得一清二楚。
“阿孃,至尊,兒萬萬沒有想到啊,竟然有人敢在俺們的家門口,劫了兒送去爺孃的賀禮,這是何等喪心病狂之舉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兒的臉丟了不要緊,他們這是藐視天家,打娘子的臉啊。”
安祿山叉開兩條粗腿,就這麼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哭得眼淚稀里譁拉的,如同一個丟失了玩物的孩童般,哪還有半點當朝郡王、三鎮節度的形象。
可問題是,這種看似失禮的舉動,偏偏就有人吃這一套,或許是那種顛三倒四的胡樣漢話,逗得一旁的楊玉環掩嘴直樂,最近很少看到她這麼開心了,李隆基的心裡也寬慰了不少。
“鐺”
他將手裡的一個盅子,重重地扣到几案上,周圍的內侍、宮人們渾身一顫,大氣都不敢喘。
“你說得不錯,這是公然挑釁我朝威儀,朕已下旨嚴查,涉案的兩個縣主官罷職,郡守限期查辦,京畿兩府禁軍挨個挨個地過審,若真是官軍所爲,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你的人不是先過去了麼,有沒有消息傳回來。”
安祿山止住哭聲,眼睛溜溜地轉了轉。
“至尊容稟,俺的人都些粗漢,一聽咱們的人被殺,貨被劫,情急之下便忘了規矩,今日傳回來消息,他們在那一片大索了三天,詢問了上千百姓,竟然地無人知曉,賊人是如何行事,又是如何逃脫的,現場除了死馬車轅,屍首全都消失不見,一點痕跡都沒有有留下,既然官家接手,俺就讓他們先撤回來,這樣可好?”
詢問?李隆基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事情的經過,都畿道的監察御史一早就有急遞送來,多少百姓被他們弄得破了家,如果不是自己反應得快,這會子人命只怕都要出了,饒是如此,後頭附下的萬民折,百姓的血淚控訴依然讓人看着心驚,此刻安祿山的這番表演,就是前來補救的,他心知肚明,卻不能點破,因爲對方說得不錯,事情出在京畿之地,打得就他這個天子的臉。
在他的查旨之下,京中的憲部、大理寺、京兆府全都動了起來,南衙六軍自不必說,就連飛龍禁騎,也在高力士的指令下,自查了一遍,一些休沐在家又找不到證人證實期間沒有出過城的,全都下了獄,一時間人人自危,然而四、五天過去了,一點有用的線索都找不到。
現在的問題在於,整個案子除了一個亂七八糟、痕跡全無的現場,屍體屍體找不到,財寶財寶下落不明,這麼大的案子,除了那幾個逃回來的軍士,一個第三者旁證都沒有,他曾將陳玄禮、高仙芝這等宿將找來,推演案子的經過,所有人都認爲,哪怕是突然襲擊,要想將事情做到這一步,沒有四、五百人是不可能的,這麼大成建制的官軍出動,在這京師重地,又豈是能瞞得過的?他不信。
話雖如此,他還是盡力地寬慰對方。
“財物不能當飯吃,各郡官員都在嚴查商市,只要有贓物現身,就能順藤摸瓜,你也不要心急,些許財貨嘛,丟了就丟了。”
“旁的倒也罷了,俺只是可惜那張老虎皮子,穿在阿孃的身上,定是好看之極啊。”
安祿山一臉的傻笑,讓他實在生不出苛責的心思,這個胡兒是個直腸子,想要什麼全都寫在臉上,事情雖然有些過火,心情還是可以理解的,你要指望這麼個人,收斂脾氣,按部就班地報上來,再去查案子,豈不是什麼鴨子都飛了。
想到這裡,李隆基和藹地朝他一招手,安祿山順勢站起身,小山一般的體形,讓人忍俊不住。
“卿這身子,還能舞否?”既然招人喜歡,那什麼事都不是事,李隆基打趣地問道。
安祿山抖了抖身體,臉上身上的肥肉一蕩一蕩地,看着似乎走路都成問題。
“至尊有話,如何不成?兒抖膽,請阿孃擊鼓。”
李隆基看了楊玉環一眼,後者早就眉開眼笑了,他很乾脆地一點頭。
“好,拿朕的小管來。”
竟然是要親自爲他伴曲,很快就有宮人爲他們取來玉笛和羯鼓,後者是一種小形的手鼓,有點像是後世西北地區的腰鼓,楊玉環接過來,與他對視了一眼,手臂微擡,做了一個起手勢。
李隆基滿眼含笑,玉笛靈巧地在嘴裡撮出一個長音,楊玉環纖手下落,鼓槌準確地擊打在皮面上。
“嘭”
席下的安祿山聞聲而動,靠着雙腳的用力,雙手叉腰,身體靈活地轉了一個半圈,看呆了殿上的所有人。
“嘭嘭”
笛聲輕靈,鼓點漸密,安祿山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踏着節拍,跳起了看似與他的體形毫不相符的。
胡旋。
聽着殿裡傳來的曲子聲,李瑁完全可以想見,發生了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高力士依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也不得不依從。
隨着身前的內侍首領快步趨進,首先進入他眼中的,是地板上一大片不斷旋轉的黑影,到了御座之前,他低頭致禮,卻不敢出聲,害怕打斷了曲子的流暢。
趁着笛聲漸歇的空兒,李隆基溫言說道:“給十八郎取琵琶來,讓朕看看,技藝精進了否。”
一柄短頸琵琶入手,李瑁上手微微一調,已知虛實,定下心等着鼓聲的節點,手指自然而然地跟進一掃,恰到好處地和上了音調,這份默契,就連李隆基也微微頜首。
一曲他親手訂製的《曜日光》,在三人的合奏下,成爲了最好的伴曲,而殿上的舞者,更是用驚人的技藝,將之推上"gaochao"。
到了曲子的末端,鼓聲、笛聲、琴聲齊齊奏出最後一個音調,安祿山也恰好完成了最後一個動作,竟然以單腳獨立的造型,屹然不動。
“好!
李隆基放下玉笛,先喝了一聲採,殿內的所有人都跟着擊節叫好,安祿山行了一個突厥人的撫首禮,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他用力最甚,竟然也不見吃力。
楊玉環微微有些氣喘,因爲他們三人的演奏是反串的形式,最擅長羯鼓的是李隆基,最擅長琵琶的是她,而李瑁的小管,得自於他的大伯李成器的真傳,如今卻恰好反過來了。
見此情形,李隆基拿出一方香巾爲她細細擦拭額上的汗珠,嘴裡卻對着李瑁說道。
“械劫一案,三司兩府諸軍共查,由你領銜。”
李瑁俯身行禮,語氣沉穩地答道。
“兒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