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柳已經好久不見了。
他離開大隊的時候,蘇景還沒見過金白銀、還沒當上新一任收屍匠。
當時小相柳領受古怪寒意,九頭蛇一族是冰中修煉的怪物,小相柳能從一頭厲害些的妖物精修至血脈覺醒成就妖仙,就是因爲他在中土找到了仙祖發源的冰原故地。是以他對玄冰氣意敏感異常,這是血脈中的烙印,別族沒得比。
升入仙天后,小相柳的修行增長中規中矩,速度其實不慢,但與他兇獸資質還是不相符的,究其原因:少一塊好冰。
冰上兇,無冰便休想再有新的重大突破。就是這個原因,當初小相柳領受到古怪寒意時,便猜測寒意源頭會有一塊了不起的冰,對他的修持提高會大有好處,所以告別朋友脫離大隊,去往了北方尋找玄冰。
小相柳長得帥啊,小相柳酷酷的啊,小相柳扎的蝴蝶結好漂亮啊,小相柳還會彈琵琶呢……浪浪仙子跟在他身邊。一個天真爛漫小屍仙,一個面冷心熱九頭蛇,兩人再回去的時候,蘇景等人估計該有一場喜酒喝了。
小相柳離隊太久,後面蘇景經歷的那些事情他全不瞭解,以前他也只和甲添有過一面之緣,那時蘇景一夥與九龍勢力根本不算朋友……幸好又一棧消息靈通,羅剎凸雖不曾見過九頭蛇,但有關這頭兇獸的信息羅剎凸都牢記在心,此刻一眼就認了出來,滿臉驚喜加開心:“又一棧管事凸見過九頭大聖噠噠,剛剛那位一定是浪浪大聖噠噠?”
打過照顧,羅剎凸‘噠噠’得唾沫橫分,把蘇景這些年的經歷和盤托出,講述其間就把蘇景與甲添、與自己這邊的關係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些事情何等曲折跌宕,根本不可能作假,小相柳臭着臉沒表情,不過目光中顯出幾分落寞,那麼多熱鬧都錯過了,當真有些遺憾啊。而羅剎凸說完的時候,小相柳對甲添的戒備之色也撤去了,點點頭說道:“二位隨我來吧。”
言罷轉身帶着甲添和羅剎凸繼續向着北方飛去,當然他沒忘了浪浪仙子,對西南方向虛空喊道:“你來不來?”
“不去,沒臉見人!”浪浪仙子的回答可實在。
甲添笑了,揚手對西南方向拋出一塊玉佩:“小仙子很有意思,這塊玉送你了。”
西南虛空中伸出了一隻手,不見人、只有一隻手,接下了玉佩。玉佩入手,浪浪仙子頓覺一股暖意自玉中散發開來,轉眼流轉全身。侵入骨髓的寒冷就此驅逐一空,這塊玉是禦寒暖身的好寶貝。
小相柳帶着甲添與羅剎凸一路向北,飛三天、又再穿過一片亙古不散的宇宙風暴後,一座玄冰世界現顯現視線盡頭。
世界上有人,許多人。有些在開鑿冰塊再搭建起一座座宏偉廟宇,許多已經建成的廟宇中,有人正襟危坐閉目修行有人俯首踱步思索難題。
更多的人在廟外,有的化身一團青風原地急急打轉不知在領悟什麼神通,有的赤身裸體躺在冰面上雙目一眨不眨地望天,有的一手結印一手在冰面上急急敲打……
無論這些人在做什麼,他們全都長得一模一樣的:五官俊朗面目陰冷的青年,小相柳!
真正一座世界,全是小相柳!
分身。
除了人還有獸,只有一種獸,九頭巨蛇,千千萬萬只九頭蛇,或纏繞冰川或穿越冰原或盤身冰窟。
分身。
羅剎凸臉色驟變!不是因爲小相柳的修持已經精進如斯、竟能化出無數分身,而是羅剎凸一眼就看到了、就認出這這座世界中唯一那個不是小相柳的人。
想看不見都難,那個人實在太醒目也太高大了,他有金色的皮膚,頭頂一根黑色的獨角,他穿着一身紫色的甲冑……這是一座玄冰世界,幅員遼闊疆土浩浩,中土與之相比,魚卵相較於鵝蛋,何其巨大的玄冰之星,那個金皮墨角紫胄怪人就盤膝坐在世界之中。
真真正正的世界之中,玄冰晶瑩透明,它很大,大過普通星球,一個巨人就被封凍在這塊巨大的冰內!
這世界有多磅礴,那巨人就有多魁梧。
無數小相柳在冰面上忙碌、修行着,一個巨人在冰內閉目端坐。
“啊!”羅剎凸一聲怪叫,都顧不得寒冷了,疾飛靠近些後,直接跪倒在雲頭,咚咚磕頭同時口中呼喊響亮:“孫孫兒凸拜見大魔羅,我給大魔羅磕頭。”
甲添也略顯詫異,九龍世界與又一棧關係身後,他也曾見過冰中那尊大魔羅:西坑隱的師父,又一棧上一任主人。
當年大魔羅說北方有他的宿緣根果,把又一棧傳給弟子後就去往北方,之後再無消息。誰能想到他竟然被封在一塊玄冰內。
大魔羅未死,仍有知覺,聞聲他在冰中睜開了眼睛,對羅剎凸只看了一眼,跟着目光一轉望向甲添,旋即一個語氣如雷霆鏗鏘的粗獷聲音自冥冥中響起:“甲先生來了。”
甲添眨眨眼睛:“很意外,魔羅還好?”
“不好。”大魔羅沒客氣。
羅剎凸滿面惶急,早都亂了方寸,呼喊道:“老祖宗莫再擔心,孫孫兒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救您出冰牢……”說着他又轉回頭望向甲添:“萬歲爺,只憑又一棧與您老的交情,魔羅大祖有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小的求您出手……”
甲添笑了,不理羅剎凸望向大魔羅:“這頭小羅剎算是你的人,我能說說他麼?”
“說說沒事,不許打。”大魔羅的聲音居然也帶了些笑意。
甲添哈哈一笑,對羅剎凸道:“你別鬧。”
羅剎凸焦急之外又多出了些委屈:“沒鬧噠。”
甲添不和他矯情,直接入正題,伸手向着前方玄冰一指:“這塊冰的氣意你可識得?”
羅剎凸點了點頭,越過那片封天絕地的宇宙風暴後,玄冰世界展現眼前,冰中本髓真意也撲面而來,羅剎凸感受得明白,這塊玄冰與封印古仙的玄冰同出一源,根本就是一樣的東西。
又一棧所以派他過來查探,本就是爲以爲此地有冰封的古仙。
“你再想想,封印古仙的玄冰纔多大,這塊冰又有多大?”甲添再問。
封印古仙的冰,大的差不多幾千裡一座冰原,小些的不過幾十上百里的一座冰川而已,哪像眼前這塊玄冰,比着中土還要大上無數倍的巨大天星。
羅剎凸本來腦筋很好,關心則亂這纔沒了主意和判斷,接連得甲添兩句提點後,他已若有所思。
甲添第三問:“那你猜猜這塊冰的來歷吧。”
“萬歲爺的意思是,那、那半塊玄紅青金冰枝……噠?”羅剎凸的語氣有些試探,不過神情已然恍悟。
太上古時拿人歷盡艱險爲古仙尋來一塊玄紅青金冰枝,宇宙造化萬古奇冰,後因族中生變拿人與古仙反目成仇,拿人將那方玄紅青金冰枝一分兩半:
一半送給古仙讓他們鎮壓心魔以做最後決戰,古仙首領赤霓將這一半玄冰的九成九都用來鎮壓同族心魔,另外留下一些封印了部分古仙、留作血脈傳承;
另一半玄紅青金冰枝則被拿人拋入宇宙中,任其漂流不見……
如今面前,小相柳的修煉之地、將大魔羅冰封的玄冰,無疑就是被拿人扔掉的那另一半玄紅青金冰枝了。
這塊冰是寶,放眼仙天再難找出能夠與之相比的好冰了,當年赤霓坐擁宇宙,還不是對玄紅青金冰枝珍惜無比,又有誰捨得用這樣的冰來做牢獄;再說大魔羅,當年他是主動去往北方的,不是被迫不是巧合,而是感悟天命、得本緣召喚,而以他的本領,就算真有人能將他封印玄冰中,也不可能在鬥戰過程中一道求援靈訊都打不出。
再說如果大魔羅真在此坐牢的話,他又怎麼可能不請小相柳幫忙傳個消息出去。
羅剎凸理順了思路,依舊結結巴巴,對冰中大魔羅道:“您老是自己遁入冰內的?您老是在修行?”
“回去告訴西坑隱,小相柳是他師弟,來日相柳行走仙天,做師兄的要多加照顧。”大魔羅不解釋,直接吩咐了一句,隨後又對甲添打了聲照顧,就重新閉上眼睛再不出聲了。
出來玄冰世界相迎甲添、羅剎凸的也只是小相柳的一具分身,相柳本尊正結印端坐在大魔羅心口位置、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甲添對小相柳點點頭,似是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一拍羅剎凸的肩膀:“走了,回去了。”
行馳雲駕、遁出風暴的時候,甲添嘆了口氣。
仔細算起來,大家的關係其實聽繞的,大魔羅是西坑隱的師父,西坑隱在凡間時曾得小魔君指點因而結緣,小魔君是甲添的朋友……其實甲添和大魔君不過點頭之交,大家沒什麼交情的。
但、物傷其類。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傢伙算來算去就那麼幾個,其中一個落得此刻境地,甲添心裡有些不痛快。
至於大魔羅現在的狀況,他自己不肯對羅剎凸交代,甲添自也不會去多嘴。
……
甲添嘆氣的時候,中土世界的海龜們都煩死了:上個沙灘、下個蛋而已,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看。
塵霄生看海龜。
長年不輟,除非有要事非得離開,否則塵霄生一直都在這片海灘上,安安靜靜看着海龜上岸、挖坑、產卵、蓋沙又再返回大海中去。此事關乎一領,大領悟。
開始只是他一個人,可後來,離山瀋河夫婦,離山諸座長老,大成學與別家宗門的諸尊高手,樊翹扶蘇劍尖兒劍穗兒、參蓮子妖精不成、涅羅啓巧、天魔蚩秀與一衆魔家王尊……人越來越多,人類修家、南荒西海的妖精等等等等,就連顧小君、花青花、賀餘師兄和肆悅、削朱、滑頭、小師孃麾下屍煞等這些幽冥厲鬼,閒暇時候也會上來看海龜。
族類以論,來看海龜下蛋的妖魔人鬼都有,但他們不外兩種身份:留世仙或者人王。
這些年中土瘋了,靈元濃郁得好像勾過芡甜麪醬,機緣頻繁得彷彿路邊亂長的野菜,人王層出不窮簡直不值錢。大羣人間仙家在坐擁浩大威能後仍會繼續修行,過不多久他們就領受到與當年塵霄生一樣的天機靈犀,一個兩個、一批兩批地來到海灘看海龜,大家面臨的是同一悟。
世界變了,規則竟也有了一重大改變:大逍遙劫不再。
人間不見了飛仙劫,修家領悟大逍遙後再擡頭,眼巴巴望蒼穹:沒劫數。
以中土修行的境界,破無量後就只能再活三千年,不是修家的命不夠活,而是破無量後三千年飛仙劫必至,如果不能把後面四個境界修圓滿就絕無法度過天劫。
如今天劫沒了,大家玩命活吧,沒人管。
突然,看海龜的塵霄生眼中玄光閃爍,一片明悟之色顯現,跟着他身形一震自沙灘上緩緩飛起,坐到了一頭大海龜的背上,不知是塵霄生施展了法術還是另有玄虛使然,海龜對自己背上突然出現個人全無反應,產卵完埋好坑,託着塵霄生笨拙可笑地向着大海中爬去了。
堂堂離山一代真傳突然玩起騎大龜的孩子把戲,周圍一羣仙家、人王非但沒人笑,反倒是個個面露羨慕,花青花眯着眼睛滿面讚歎:“塵先生得領悟中大突破啊!”
話音未落,他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長笑,橙袍二品大判賀餘也身形閃動,與塵霄生一個樣子,坐上了另外一頭大龜的背殼上,賀師兄不忘合掌對花、顧兩位大判官行禮:“陰陽司的事情,要拜託兩位大人了。”
顧小君與花青花只有喜色與讚歎,並不絲毫不滿,齊齊還禮:“賀大人放心,再要恭喜賀大人。”
賀餘、塵霄生,一雙離山師兄弟,相視一笑,各自騎着大海龜入海去。
晃晃三年過去,還是這片海灘,還是大羣海龜爬灘,還是大羣人王觀悟,有兩頭大海龜先後爬上岸,但若細看它倆與其他同類有個區別,雙龜背殼上花紋古怪:似是有開玩笑的畫家在它們的背上各畫了一個人,其中一個面目嬌美、足以折煞天下紅顏的美豔男子,另個蒼老卻挺拔、身穿橙紅色官袍的老人……
看龜是爲領悟,入畫龜背則是深悟,他們已經勘破了第一重玄機,去領會第二重天機了。
又是三年過去,海灘上的瀋河真人漸漸舒展開眉心,露出了一個開心笑容,拍拍紅景的手背,無需多言後者便會意,微笑着點點頭。
就在紅長老的笑容裡,瀋河真人也和本門兩位前輩一樣,坐上了一頭大龜後背,開開心心地入海去了。
……
轟隆巨響,洶涌氣浪騰騰萬里,西南仙天不起眼的角落中,一座凡間世界爆碎了,準確的說是先被白光籠罩、所有生靈殺滅後沉寂幾天、死氣沉沉的大星石爆炸了。
一座世界炸爲齏粉,曾經繁榮的自然曾經存在的生命再沒了丁點痕跡,化作一蓬塵土雲煙。
轟涌氣浪正中,一個年輕嫵媚的和尚上身赤裸,他在笑,所有他身上盤紋的那條猙獰白蛇也在笑;蛇的雙目如血殷紅,所以嫵媚和尚的眼睛也紅得彷彿隨時會滴出血來。
和尚伸了個懶腰,緩緩站起身來,正要幻化一件僧袍遮掩身體,突然他顫抖了起來,篩糠般地急顫和無以遏制地咳嗽,咳得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大聲,直到最後身體抽搐、並嘔吐。
以蛇養蛇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好也最有效率地提高修持的辦法,可他的蛇是什麼?是乾坤。乾坤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是生機、是繁衍、是傳承。
施蕭曉卻在用毀滅來祭煉自己的乾坤蛇,這個辦法的確能讓他得到強大力量,但他也必須接受反噬,來自本我真修的反噬。
以施蕭曉的見識,當然明白自己現在的做法無異飲鴆止渴,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被反噬殺滅,不過他不打算停手更不覺得後悔,死不可怕因爲他活着的全部意義僅在那兩個字:報仇。
甚至施蕭曉還覺得自己很幸運,找到一個有痛苦反噬並且一定會害死自己、卻能讓實力突飛猛進的辦法,總好過無法精進、看不到希望的活着。
他嘔吐的碎肉落在地上,泛出梅花纔有的清香,施蕭曉知道,那些碎肉是他心臟的一部分。
嘔吐中止了,身體卻還不自覺地顫抖着,可施蕭曉不再做絲毫停留,身形轉轉化白光遠遁去,不是他想動,是現在非走不可了,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就在施蕭曉離開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虛空中突然閃出兩道虛晃的影子,直接遁入尚未完全平復的氣浪中。
影子迅速‘實在’起來,還是兩個孩子呢。金頭髮的小子看看四周,這座世界毀了,滅世妖人逃了,金髮小子面上狠辣閃過,怒道:“又被這廝逃了!”
隨他一怒,就在他頭頂一重重明月顯影,層層疊疊鋪滿天空,怕不有三千之數!
三千月影一閃而滅。
金髮小子身邊是個紅髮小子,聳聳肩膀:“逃就逃了吧,反正真要追上也未必打得過。追了這麼久連他是個什麼妖魔都不曉得,真說不好真對上來是誰倒黴。”說着他撓了撓頭。
手指沒入柔軟蓬鬆的紅髮中、撓頭皮。這個動作不可避免地攪亂他的頭髮,頭髮亂了,天上突然躍出的雲影也就亂了,七色真雷雲中穿梭。
與月影一樣,雲影閃閃就過去了,星天四周依舊空蕩蕩的。
真正精修上仙能夠穩定控制自己的氣意,像兩個小子這樣一動怒一撓頭天上就月亮神雷地閃,明顯是修爲不到家、還控制不好自己的法元氣勢……如果這樣以爲,那就真冤枉他倆了,所以會隨時顯示威風,兩個娃娃都是跟他們的爹學的:時時刻刻顯擺着,沒人看得到也要顯擺,排場這種東西,自己看自己的也會開心。
……
吼……吼……吼!
痛苦卻又興奮、淒厲但卻嘹亮的嘶嗥震徹萬里,但這吶喊聲音並不存於真實世界,它來自夢中:收屍匠驕陽中心、破敗石屋地面、一方破破爛爛地乾坤囊中、蘇景的夢。
蘇景趴在破爛囊中做夢,蘇景也在自己的夢中,他的夢是一場混沌。
風火劍冥陣的世界終被觀想之力揉化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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