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主離開,陽三郎靜坐于山巔鏡壁前。胸腹不見起伏,面上全無表情......入骨的安寧,讓她的生機都消失不見,空有人形卻不再像人,更像一塊石頭。與一葉山相融一起的石頭。
忽然,起風了。不知從何處來,帶了些微涼意,不過它得太輕弱,吹在身上幾乎沒有感覺,如果吹進陽間,怕是連一片落葉都無法撼動。
可也是這輕到不能再輕的風,就那麼柔柔緩緩地,吹化了那座萬仞高山和山頂的陽三郎。
肉眼可見,風過處大山氤氳開來,像極了一副水墨落入池塘,先是顏色再是形質,一點點的散了開去。盞茶功夫過後,微風停歇,剛剛還聳立於天地間的一葉山消失不見。之前大山聳立地方,變作一片曠野,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除了一片豔紅似火的葉子。
葉形如桑,乍看上去就是顏色特殊了些,但若細數:葉上四冠脈、十二斜絡、三百六十葉齒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集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天之數於一身的葉子,只存於神話:扶桑樹葉。
扶桑樹,傳說中三足金烏誕生、棲身之木。陽三郎想要做回真正金烏,只修行己身不夠,還得煉得一棵真正扶桑。於修行而言,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陽三郎修自己便是煉扶桑,反之亦然。
到現在,陽三郎已經修得一片完完整整的扶桑葉。
葉子嬌軟,淺淺的一點根脈,勉強紮根於地面。突然,那葉子微微一震,分裂開來,從一片變成了兩片、完全一樣、都有四脈十二絡三百六十齒的扶桑葉。
所謂扶桑,本就是兩株巨桑並根結枝、彼此相扶共長的奇樹,此刻陽三郎得了雙葉,也就得了真正的扶桑雛形:天烏喜戰,一場劇烈大戰後得以突破的美事,至少於這幽冥中,不是蘇景專美。
陽三郎鎩羽而歸,蘇景這一邊歡喜歸歡喜,但哪敢稍有大意,不僅司衙中衆人打醒精神小心提防,福城和不津也嚴加戒備,秣兵歷馬隨時防備狼羣突襲。不過一晃幾個月,想象中遮天蔽日的惡狼怒潮並未到來。
這段時間裡,蘇景又遭遇一次紅袍刺殺,情形比着以往都要兇險得多,刺客持劍快刺如電,劍鋒扎入了蘇景的眉心,萬幸他幾年前就開始做第七境的修行,眉心處煉得一片太陽鱗葉,擋下了那奪命一擊。
蘇大判着實被嚇出了一背冷汗,都塌溼了大紅袍。
在十花判來過兩月後,蘇景特意傳信去問封天都訊問尤大人的消息,十花判直言相告:未歸。
所有人都明白,尤大人出事了,借法五年爲期,若他是自由身,無論如何也會趕回封天都的。
蘇景聞訊心中沉重,他和尤朗崢沒交情,可是對幽冥中的西陲黑暗不能不擔心。
又過不久,蘇景完成‘地歸’修煉,七十二片金鱗盡得,開始金烏正法上第七境第二段‘天擎’的修行,這一段要行功煉成三十六朵羽花。現在修行時間尚短,連一片花瓣都還沒見着。
今天是向總衙繳款的日子,蘇景給十花判借法是一回事,大家的買賣又是另一回事。上門收賬的除了孔方窮之外,還有蘇景的老熟人:修習饕餮秘法的段旺旺大人。
段大人被調入總衙,專責收集人魂冤情賣與蘇景,這一塊的賬目也由他來負責,大家清清楚楚交辦過公事,蘇景又從懷中摸出一枚香火包袱,遞給段旺旺,後者接到手中面上便是一驚:“如此巨大的數目,蘇大人這是打算做什麼?”
“你的修法特殊,想要有進境就得多用幾個銀錢。”蘇景回答:“這包香火對段兄應該有些用處。”
段旺旺目光閃爍,顯然誘惑不小不願放手,可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收一份重禮又覺得有些說不過,猶豫了片刻,還是把包袱遞向蘇景:“無功不受祿,好意心領了。再說我能進總衙,俸祿已得優待,更難得是時常於尤大人見面,修行事情上前後得過他幾次指點,受益匪淺,這些都是拜你所賜......”
客氣話不必多說,蘇景笑着搖搖頭:“怎會無功,老兄你居功至偉!這香火不是白來的,算是...就算是分紅吧。”
蘇景爲媒、離山牽線,地府陰司與人間朝廷‘勾結’一起,幽冥中陰陽司查訪冤案,陽世間‘佑世真君’威德祠轄下官衙爲死鬼伸冤,案子一樁接一樁地辦,於中土凡人間引發不小震動。
人心貪婪、人心僥倖,陰陽聯手查辦冤案沒能讓人間罪惡減少幾分,但威德祠的香火還是越來越旺盛,人人敬畏佑世真君和那塊‘惡有惡報’碑。
經由陽世,送到蘇景的香火源源不絕,遠超段旺旺去往總衙前數倍,蘇景念他一份功勞,送他一份大禮。
蘇景解釋了幾句,段旺旺不再推辭,收下香火就此告辭。離開時正巧碰到小鬼差妖霧進入後園。
剛收重禮,段旺旺心情大好,對妖霧含笑點頭,打過招呼後關切問道:“你左目的傷勢還沒好?我這裡有瓶靈藥,你試一試。”
一個烏黑的眼圈,掛在妖霧臉上好幾個月了,始終不曾消退,這也不算奇怪,陽三郎恨他突然動手,打回來時特意用上巧妙力道,要讓這記號在他臉上待足一年才肯罷休。
妖霧一個勁搖頭:“我麪皮太嫩,受了傷恢復起來緩慢,沒事沒事。”說着來到蘇景身前,又一樁公文須得大判落印。
蘇景取出令鑑扣下,同樣的問題數不清幾個月間問過過少次:“你的傷當真不是陽三郎打得?陽三郎的左眼,當真不是你打得?”
妖霧滿臉不耐煩,答也不答,收了公文轉頭就走。小差官無禮,蘇大人全不計較,轉身返回平時修行、棲身所在的後殿。
不聽也在後殿,端坐於一方長案前,專心致志地以自身元力試探青燈藤。藤子不起眼,可它連紫桐妖宮都吞掉了,足見它的神奇,偏偏不聽又對它一無所知,如何能夠甘心......
蘇景不打擾她,自己坐到一旁正想專心行功,不料正埋首於案的不聽忽然說道:“怕你啊?”
不回首、不錯目光,不聽就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蘇景:“什麼?”
“怕你啊?”不聽重複,不看蘇景,仍望着藤子。
蘇景糊塗了:“和誰說話呢?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怕你啊?”不聽又重複一遍,這次總算轉目望向了蘇景,三瞳相套,目光裡除了妖冶還有些迷離,見蘇景仍是一頭霧水的樣子,不聽抿着嘴笑了,像頭正盤算着偷雞蛋的小狐狸,第四遍:“怕你啊......不覺得耳熟麼?”
經提醒、稍琢磨,蘇景恍然大悟,果然耳熟得很,上一次不聽對自己說這三個字時的情形,他記得清楚得很。蘇景笑了起來,同時找回上次的說辭:“本座專治嘴饞的毛病!”
不聽揚眉,目光愈發迷離:“怕你啊?”
蘇景哈的一笑,起身就向不聽走去,小妖女的臉頰紅撲撲的,一邊眨着眼睛一邊也告起身,心跳得厲害,拿不住主意自己應該頷首低頭地矜持些,還是昂頭挺胸的威風些......來到幽冥,兩人天天相見,她還是有些想他了。
可是兩人都沒想到的,蘇景纔來到身前,不聽忽又‘啊’地一聲低呼,絕非做作假裝,聲音真正驚訝。蘇景怕她有事,問道:“怎了?”
不聽暫時未答,面色變幻不定,過了片刻她才應道:“應該是個契機,須得立刻閉關......”說着擡起頭、湊上前,在蘇景脣上輕輕一啄,笑道:“待我出關,看誰怕誰!”言罷左手抱起青燈藤,右手將一片竹葉兒一揮,葉子化作七丈方圓一片碧綠眼下,將不聽籠罩起來。
差不多小妖女驚呼的時候,十六也在叫,‘忽啊’‘忽啊’地蠻響亮。
十六在盆景內,山腰上。蝕海大聖站在它對面,抱着膀子笑道:“不過傳你兩個小小法術,用得着這般開心?喊得‘花’‘花’的。”
蝕海被戚東來奚落,腦子裡缺根弦的十六附和,惹得大聖老大不痛快,不過蝕海爲人有一樣了不起的好處,他言出必踐,是以十六得以進入盆景,得大聖親自指點。
尺身陰褫本也算得神物,資質不凡,學但甚快,幾個月裡已經練成了大聖傳下的兩樣好辦事。
“莫再叫了,與你七十天功夫,認真煉好那兩樁法術,到時若真能施展的有個樣子,我會再傳一樁本領。”說完,大聖不再理會十六,飛身去往山巔做自己的修行。但纔到山頂,還沒半柱香的功夫,‘忽啊’‘忽啊’的怪叫聲,又從山腰傳來。
這一次十六老爺蘊足了力氣,大喊聲音都快傳到盆景外去了。蝕海怫然不悅:“喊個什麼!”
“忽啊、忽啊!”十六回答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