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在醫院之中,因爲四圍的牆都是雪白的,穿着白衣的醫生正拿着記錄夾在我牀前記錄着,我看向旁邊的牀鋪,扣兒正在熟睡之中,一名護士正坐在她的牀邊,細心地照顧着她。
“小徐,你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她們兩位,記得叮囑病人按時吃藥。”
“嗯,知道了,”那名被稱作小徐的護士站起來認真的答道。
“你會做得很好的,”醫生拍了拍小徐的肩膀便拿着記錄夾走了出去。
目送醫生走出門去,小徐纔回頭看向我,見我醒來,很是高興,笑着朝我走過來,說道:“醒了?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撐起身來,卻發現頭有些暈,她趕緊快速上前兩步扶住我說道:“起身慢些,你一天一夜沒吃東西身子比較虛,頭肯定會暈。”
“我妹妹她?”注意到扣兒牀邊掛着點滴,我問道。
“夏扣她沒事,就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引起食物中毒,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護士小徐對我大方地笑笑,答道。
我正納悶她叫扣兒叫得如此順口,見她掩口笑了起來,說道:“淺小姐,你忘了嗎?我們在華興師範學院見過面的,那天你帶扣兒來上學。”
剛纔遠遠的看着,我是覺得好生眼熟,現在仔細瞧過,的確是送扣兒到學校那日遇到的那個大大方方的女孩子。
“你是叫徐……”我問道,沒有記住別人的名字,心下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徐麗瑩,聞竹,”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我看我們年齡相當,我叫你聞竹,你就叫我麗瑩吧,”女孩子爽朗地說道,偏頭笑過,模樣很是親切。見她對我如此友善,我更是慚愧。
“麗瑩,我……我怎麼會在這裡?”打量過整個病房,確定沒有其它的人,也沒有異常的情況,此時我才大膽地問道,又覺問得不妥,復問道:“是誰送我們來的?”
麗瑩搖了搖頭,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醫生說你氣血攻心,所以一下子暈了過去,醫生叮囑說讓你以後不能太過激動。”
“哦,原來是這樣,”我喃喃地答道,不由得心中思量起來。
“你自己也不知道是誰送你們過來的?”徐麗瑩也很好奇,不免問道。
我搖了搖頭,聳了聳肩故作無奈地道:“當時我暈過去了,哪裡還知道誰送我來的。”
“對了,可以去前臺看一下,那裡有記錄,一看就知道是誰送你和扣兒過來的了!”麗瑩拍手道,轉身即要跑出去。
“誒,麗瑩,不用了,你回來,”我慌忙叫住她,着實害怕那登記薄上寫着呂詹的名字讓她知道……雖然不大可能寫着呂詹的名字。
我慌忙站起來,頭一暈,差點摔倒,幸虧她手腳機靈,調頭回來一把將我扶住。
“你別忙了,改天我自己去就行,那事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說道,“估計就是暈倒了,哪個好心的路人把我和扣兒送過來的。”
“聞竹,你身子一向不好麼?”麗瑩見我身體虛弱,又問道。
“嗯,”我也不想過多解釋,索性就點頭承認了,“就是身體太弱了,看到扣兒病痛,一時亂了方寸居然就暈了過去!”
“那你以後就得多當心些了,”徐麗瑩說道,對我一臉的關切。
“麗瑩,你不是在學校唸書麼?怎麼會到這裡當起護士了?”突然想到這一層,我轉移話題道。
“我既在學校唸書,也在這裡作護士呀!”她聽我問話,大方地笑着回答道,眉眼中很是自豪。
“嗯?”我偏過頭更加疑惑。
“書是要念的,可是我也得吃飯交學費養家餬口呀!”她一口氣說道。
“養家餬口?”我不禁納悶,在我心裡,能上得起學的人家世背景必定都是不錯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聳了聳肩,坦言道:“我可沒有什麼家世背景,能在那裡唸書,全靠我自己在外面工作掙錢!”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又接着說道:“何教授也幫了我不少忙,嗯……也虧了雨東學長的照顧……”說話間,麗瑩臉上露出了少許的緋紅,腦中不禁躍上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形象。
“其實,我也是剛剛找到的這份工作,算是兼職了!”她回過神來,又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說道。
午間,我體力得到恢復,便自個兒到醫院察探了一週,門口沒有人守着,也沒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如我所料,掛號室的登記薄上什麼也沒有留下,只是預付了很大的一筆醫藥費,足夠我和扣兒調養身體。難道,他真的如我所願,放手讓我離去?難道那日我說的話一擊即中?他是在嘗試着去面對真實的內心?可越是平靜,卻越讓我忐忑,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他的一貫手腕讓我不得不心生顧慮,這個男人太難捉摸了!還有一件事令我擔憂起來,到處都找不着清河了。他和扣兒自來形影不離,醒來時沒有見到他,我也沒有太在意,可是小護士送午飯過來時我問過,她說並沒有見到什麼男孩,等到傍晚,也仍然沒有見到他,我四處尋了尋,果真沒有他的影子。
幾天過去了,仍是沒有出現什麼異樣,醫生說過兩天我和扣兒便可以出院了,這時,我倒擔心起來,出院?我去哪裡呢?閒談時,我向徐麗瑩打聽了下,希望可以謀得到什麼差事,好讓我和扣兒衣食有個着落。她聽後好生驚訝,因爲她一直認爲我和扣兒出自名門旺族,而我也只能隨口解釋前些日子是暫居在一個遠房親戚家,現在上海不太平,人家一家人已經移民去香港了,我沒有簽證,沒有辦法和他們一起去,所以現在我和扣兒算是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了。
她聽後面上憂色,對我也同情起來,不過仍舊把現狀向我說了一些,現在到處兵荒馬亂,說不定哪天仗就打到上海來,廠礦工廠公司也都小心行事,不敢大量招人,現在工作是極不好找。聽過她的敘述,我甚是憂慮。
好在兩天以後,也就是我和扣兒出院的日子,她給我帶來了好消息,給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法租界的莫聖歌爾教堂,那裡最近收留了一批難民,修女嬤嬤忙不過來,所以想找個人一同幫忙,管吃管住,只是幾近義務,沒有工錢。聽後我有些失落,沒有工錢?那我日常開銷怎麼辦?可轉念一想,現在能夠有個安身之所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只是只能去一個人麼?
“麗瑩,教堂只需要一個人麼?”我問道,朝扣兒看了一眼。
“是呀,我是要和竹子姐呆一塊的!”扣兒也憂鬱的說道,“只招一個人,那我去哪裡呢?”
“你看你被你姐寵得,哪兒都離不開她,像個溫室裡的花朵,永遠長不大!”徐麗瑩毫不客氣地拍了一把她的腦袋說道,“你就回學校踏踏實實念你的書吧!”
“唸書?”扣兒按捺出聲。
我也疑惑,離開了呂詹,我還有能力讓扣兒繼續唸書嗎?不禁臉紅色了起來。
“我……還能回學校唸書嗎?”扣兒想必也是和我一樣的考慮,嚅囁地問道,“我逃了這麼久的課,學校沒有把我開除?”
“起初我也擔心,昨天特意到教務科給你看了看,你的名字好好的寫在上頭呢,而且,如果沒有地方去,你可以申請住校的,費用不多,你也可以鍛鍊鍛鍊,獨立起來,”說話間,徐麗瑩笑了起來,“我就是看不慣你粘人的性子!”
“對!對!她平時就像個小尾巴一樣的跟着我,讓她一個人鍛鍊鍛鍊也好,那麗瑩你就幫我看管她了,”我也笑了起來,“你多教教她,要是有機會,也讓她同你一起出來找點事做!”
扣兒抿嘴,一臉的委屈相,“竹子姐,你別小看我!”
我和徐麗瑩都笑了起來,然後我一本正經地說道:“那要看你今後的表現!”
“夏扣,你以後就跟着我混吧,好好跟着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徐麗瑩拍着胸口說道。
扣兒朝她吐了吐舌頭,我們又笑了起來。
莫聖歌爾教堂在法租界內,不在租界中心,可也不算偏僻,教堂是哥特風格,粗石牆面,嚴肅厚重,從外面看,就是瘦瘦高高的穹頂,拱頂上有個橄欖型的小尖角,裡面裝着彩色的玻璃,沒有陽光時比較昏暗,陽光透過,卻可以照得滿室的色彩斑斕,牆上畫着壁畫,兩邊的椅子擺得整整齊齊,中間一條大理石道,一直通到盡頭,那裡立着一個大大的十字架,透過窗戶,還能見到旁邊矗立着一個鐘塔……如此嚴謹的建造,可見洋人是極注重自己的信仰的,哪怕是隔着千山萬水的異國他鄉,也在盡善盡美的將自己的信仰和藝術瑰寶展現給世人。
教堂中有四個修女管理着大小事宜,主事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修女,我們稱她普雷姆嬤嬤,臉高顴骨,身材高高瘦瘦的,人很和善,只是不大會中文,只能說些簡單的話。她待人極是親切,也不分各色人種,凡事都一視同仁,分攤食物和衣物也不分厚薄,一點也不像其它洋人那樣盛氣凌人,我想,這是由於做神使工作,誠摯地心懷仁愛的緣故吧!
我來到教堂,工作忙碌,事情不難,但很繁雜,從打水衛生到幫受傷的難民包紮傷口,都要一一打理。我以前根本沒有幹過這些事情,做起來不免手忙腳亂,好在普雷姆嬤嬤耐心很好,見我不上手也沒有動怒,仍是細心地給我示範教授,來教堂義務幫忙的幾個年輕女孩也都大家出生,很有涵養,見我不懂,也都耐心的給我講解,這些工作我才慢慢應付過來。
過了幾天,才知道即便是這份沒有工錢的工作,也是徐麗瑩費了極大的勁才幫我掙取到的,因爲單是我來的幾日,就有很多專業級別的年輕護士過來應徵這份工作,普雷姆嬤嬤倒是很想把她們都留下來,但教堂可供應不上那麼多人的伙食,無奈之下只能將她們打發走。
手腳變得靈利,日子也開始豐富起來,徐麗瑩和扣兒每週末都會過來幫忙,週末會住在這裡,週日時我們一起做禮拜,我雖然是個冒牌的信奉者,但同一羣虔誠的教徒一起,同她們聽着唱詩班和着管風琴的天籟之音,默唸着禱告,耳濡目染,也覺得心境開闊了很多。
日子不知道不覺就過了大半月,只是有件事卻仍讓我和扣兒難安,這一段時間,我到處尋找,始終不見清河蹤影。着急之下,想託人尋找,此時扣兒卻收到了清河寄來的信,說他不適合唸書,要去外面歷練,讓我們不要擔心他,數把個月便會回來。事已致此,我便只能由他去了,只是盼望他別出意外,能平安歸來。
教堂中的人,平日裡大都忙忙碌碌,難民身體恢復的也都幫着勞作,哪怕是還帶着些傷病的,也都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畢竟誰也不好意思在這裡吃白飯,但是有個婦人卻很特別。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教堂後面的迴廊上,那日傍晚有些疲倦,我端着剛煎好的一罐子藥往趙大爺那邊去送藥,頭暈暈沉沉的拐過一個彎,卻一個不防撞到一人身上,這一撞十二分的瞌睡都醒了。
還未及細瞧,忙拿起盤中的乾布欲將倒在那人身上的湯藥趕緊擦乾,旁邊的另一人卻將我推了一把,很不客氣地道:“好你個沒長眼睛的東西!”說着拿起自己的絹子替那人擦試起來。
被人一罵,我心中不快,看過那女孩,穿着一身紅色衣服,頗爲精緻,越過她再看過去,剛纔不小心潑到藥汁的是一箇中年婦人,她面容和善,目光溫和,穿着精緻亮綢的雍容貴婦,那一身暗紋青衫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頭髮間有些白髮但是梳着整齊的髮髻,雖無華麗的頭飾,卻也是精心打理的,這樣的妝扮,很有涵養,也很是傳統。
這樣的人,非富即貴。
只見她打了打手,說道:“胭脂,不得無禮!”那丫環聽後嘟嘴道:“太太,你就是性子太溫和了些!”那婦人聽後,神色變得有些暗淡,卻也沒有惱那丫環。
我站在一旁,趕緊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最近新來的?”那婦人問道。
我聽着感覺像是主子詢問奴婢下人的口吻,但知道婦人也沒有看低我的意思,於是微笑着答道:“剛來教堂沒多少日子,我叫淺聞竹!”
“淺聞竹?”聽我道出自己的名字,婦人露出探究的表情,朝我細細瞧來,盯了我半晌,讓我臉都不禁紅通起來。
正想着說點什麼,那婦人像是陷入回憶,喃喃地道了一句:“像,確實是像……”我不明所以,只聽她對着丫環說道:“胭脂,我們回去吧!”說罷,也不再理會我,便在丫環的攙扶下徑直離去。我只覺得仗二和尚摸不着北,好生奇怪。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對那婦人來了興趣,打聽之下,原來她是住在教堂後院的,整個教堂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歸她一人居住,她住的地方,平時也是不許外人進出的,我估摸着就像佛堂寺廟的香客,她也是爲教堂捐了“香油錢”的貴人,所以纔能有此待遇。而那婦人也深居簡出,很難見到人。那名婦人不光是住得很講究,吃的也很不簡單,吃食是專門配備的,每日總會有人像進貢一般地擔着大大小小的籃子進到後院去,因爲教堂是清修之地,從大門進入極爲不妥,所以還特意在後面開鑿了小門,有一天心血來潮,我還特意去後門瞧了個究竟,果然天還未亮,就有很多人大籮筐小籮筐地往裡面搬運食材,天快亮時,那些進去的人又有序不亂的出了院來,似乎從未來過一般,一點也沒有打擾教堂的生活秩序。
前些日子還在想每日不見修女們上去買米買菜,只從後院搬運過來,原來其中緣由竟是這樣。那婦人如此闊綽,雖說那些食材大多是素食青菜,但一個人也吃不了,於是便送到這邊來,給我們和那些難民填得溫飽。
那婦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她爲何隱居在此?想着她那日喃喃的一句話,“像?”我更是好奇起來,同時,心中也頗爲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