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天寒,但陽光很好。
未央宮的書房裡,暖意融融。
皇帝手託霍去病啓奏,要從西域回長安的摺子,勾了勾嘴角。
大臣出征回來,需先經過皇帝允准,正式遞交奏本,才能動身。
皇帝欣然批覆,併爲此連下多道聖旨,迎將軍還朝!
————
匈奴。
王庭所在的高地下,人馬穿梭,呼喝聲即便在王帳內仍清晰可聞。
從北地送來的那批物資,讓烏蘭巴托重新恢復了些‘生氣’,比之前的安靜要熱鬧的多。
伊稚斜從窗口收回視線,看見趙信從帳外快步進來。
趙信是降漢而後又重歸匈奴的將領,憑藉對漢的瞭解,伊稚斜將關於漢的一些相關探查,交給趙信負責。
“稟大單于,新得到的消息,冠軍侯已從西域以南和身毒交戰的戰場,啓程回長安。”
聽到是霍去病的消息,伊稚斜下意識挺了挺腰板:
“漢在和身毒交戰中,他身爲主將抽身回長安……少了他坐鎮,就不怕身毒趁機狂攻,壓制漢軍。
他的行程,應該是絕密,你如何查到的?”
“冠軍侯的行程,不僅沒隱匿保密,還飛馬傳告了西域各方,毫不掩飾。”趙信匯報道。
啪!
伊稚斜略一思索,揮手拍在面前的矮案上,叱道:“這冠軍侯着實張狂。”
霍去病身爲漢軍大將,戰時回長安,漢軍少了他的統率,按理會增加不安定的因素,他該隱匿行程,儘量減少驚動,讓各方摸不清虛實才對。
霍去病偏偏反其道而行,公然離開,還擺明了告訴各方。
這顯然是一種警告,明明白白的告訴各方,誰敢有異動他就打誰。
“他如此張揚,身毒知他離開的消息,可有動作?”伊稚斜問。
趙信苦笑道:“沒有,身毒毫無動靜。
前不久傳來的另一條消息,身毒的七大入世佛之一,空三昧被霍去病親手擊殺。”
“身毒舉國爲之震動,霍去病此舉行成的威懾力,足可讓身毒人不敢再輕易動手,因爲要考慮觸怒他的後果,衡量得失。”
伊稚斜冷哼了一聲:“身毒弄出來的襲擊,只殺了個太守,可見無能。
若能襲殺霍去病或衛青,局面將截然不同。”
趙信暗忖:誰都知道殺了霍去病或衛青,等於毀掉漢軍半壁,但哪有那麼容易。
“大薩滿說,身毒的空三昧修行極深,被霍去病襲殺,我匈奴也要有所警惕,提高防衛等級,確保自身安全。”
伊稚斜近乎條件反射地探手摸了下胸口。
一年半之前,霍去病殺入王庭,刺在他胸口那一擊,傷痕尤在。那一股殺機戰意……伊稚斜心頭微寒,揮手讓趙信退下去。
————
霍去病做好安排,留張次公,渾邪王在蒲犁分別統領西匈奴和漢軍兵馬,而後動身回長安。
祁連山以北的河西走廊上,一輛寬大的輦車,周圍有千餘漢軍護持。
車內,董仲舒和老丞相兩人相對而坐。
兩人相互謙讓,主位就由霍去病坐了。
董仲舒掀開車簾,往外眺望。
一路上叮叮噹噹的聲音不斷,河西走廊沿線正在開闢建造酒泉,敦煌等四郡,還有在建的馬場,沿途十分熱鬧。
載着各類物資的大車,往來西域和漢的商賈隊伍,絡繹不斷。
還有被押送監管,要去大漢充勞役的俘虜。
這些俘虜多是殺潰大月氏所獲,僅藍氏城,一次就獲俘四十萬。
後來掃平大月氏其他地方,俘虜總數,已是天文數字。
如此多的俘虜分批次,將在長達數月的時間內,押送到大漢各地,爲大漢的強盛添磚加瓦。
這個年代,沒什麼所謂的人權可講,俘虜是戰敗的附屬產物,是社會架構下的一種必然。
河西走廊沿線,會有近二十萬俘虜,在這裡建設四郡,搬運土石。
這些俘虜,能大幅度增加漢的建設進度。
霍去病等人沿路過來,俘虜不斷,人數之多,蔚爲壯觀。
“最早的一批俘虜,已經到達東北礦區,開始挖礦。
而最後一批俘虜,目下還在大月氏沒來得及動身。這一路迢迢萬里,俘虜百萬。”
董仲舒放下車簾,收回目光:“霍侯此番擊潰大月氏,俘獲之多,之衆,對我漢有大利。”
公孫弘也道:“冠軍侯所行,可爲後世武將之標杆。”
武將標杆……算着時間,開春以後差不多該封狼居胥了……霍去病笑了笑。
歷史上的冠軍侯將殺到狼居胥山下,在那裡插旗,打的匈奴丟盔卸甲,遠遁不敢回來。
但在武帝晚年,衛青、霍去病死後,匈奴經過多年的養精蓄銳,國力攀升,又殺回了祖地烏蘭巴托,恢復了對漢的威脅。
這次若再和匈奴開戰……霍去病會做的更徹底。
“這許多俘虜,如何監管是個大問題,要避免造成譁變。”董仲舒思慮着道。
“關於俘虜,可以通過勞作,來賺取工分,多勞多得。
個別表現良好者,還可以提拔爲俘虜裡的工頭,提高待遇,甚至可以用公分換取減刑。”
霍去病結合後世的經驗,隨口給出建議:
“這麼做的好處,一是讓他們有個盼頭,減少譁變。否則毫無希望,要幹苦役到老死,敢拼命反抗的人就會很多。”
“有了獲得自由的希望,盼頭即便再小,譁變拼命的事也會銳減。”
“其次,可以提高部分俘虜的待遇,類似舅父以匈制匈的手段。
在俘虜內部搞分化,將一部分人提拔成俘虜裡的‘官僚’,他們不用幹活,任務就是監督,監管其他俘虜。
其他俘虜若表現不佳,就剋扣這些‘官僚’的公分,把他們的利益和我們劃等號。”
又道:“這部分人爲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利益,會把心思都用在看管,壓榨其他俘虜上。
而其他俘虜勞作苦役,產生的價值則要有部分歸功給‘官僚’,他們不用幹活,還監視盤剝其他俘虜,雙方很自然就會變得仇視對立,轉嫁增加他們內部的矛盾。
簡單說就是以俘虜制約俘虜,大量節省我們自己的消耗。”
董仲舒和公孫弘眼睛微微瞪大,嘖嘖稱奇。
他們倆操心國事,想着如何安置俘虜等戰敗國的相關問題,已有段時間。
但也只確定了相關事情的大方向,具體怎麼做,尚不及霍去病的提議這麼清晰。
霍去病心下暗笑。
他是結合後世經驗,得來全不費工夫。
隊伍一路前行,很快穿過河西走廊,進入隴西。
過西關長城,便算是進入了大漢腹地。
隴西各郡縣,沿途有民衆看見大漢禁軍策騎而過,都會露出發自真心的崇敬神色。
百姓對漢軍的愛戴,認同感,正與日俱增。
這和皇帝近年來屢次將霍去病帶領禁軍,衛青帶領邊軍,破匈奴等周邊各國的消息,一次次傳告天下有直接關係。
這麼做讓更多的漢人,及時瞭解戰況,通過吃瓜,知道漢軍屢殲外敵,自然也就有了更強的民族自豪感。
這次西關太守被殺,冠軍侯怒破敵國,斬月支王,打穿藍氏城。皇帝再次宣詔,告知民衆的同時,也是爲了威懾各方。
漢民聞之,大爲振奮,奔走傳告。
漢各地,各階層議論相關事,已經延續了很長的時間。
在隴西,太守章軍治理過的地方,見到漢軍出征歸來,百姓更是爭相矚目,旁觀漢軍威儀。
隊伍到達長安,已是二月初的下午。
長安初雪。
漫天的雪花中,竟有百官列隊出迎,在城門外等候。
留守的八萬六千禁軍也齊聚北城門外,披甲執銳相迎。
每個禁軍的臉上都帶着幾分亢奮,自豪和崇敬。
霍去病自己並不知道皇帝安排了這麼隆重的儀式,迎他回來。
當他的車駕遠遠出現,漢軍轟然叱吒,聲震雲霄:
“冠軍威武!冠軍威武!冠軍威武!”
整齊劃一的呼喝,讓漫天雪花破碎成了雪粉,紛紛揚揚。
長安城外,人羣沸騰。
其實霍去病這次破大月氏,逼降康居,滅大宛,不論是實際意義上的收穫,還是對各方造成的影響力,對大漢國境的開拓,都要超過往昔任何一次。
皇帝親自下詔,讓百官出迎並不奇怪。
長安的百姓,則大多是風聞以後,自發出城。
在外族林立的年代,霍去病承載了太多人希望大漢國富民強,揚漢人之威的希望。
在這一點上,皇帝,百官,百姓都一樣。
落雪的長安城外,人潮洶涌。
雪花在人們的臉上,頭上,眉梢眼角,凝結不化。
有父親將孩子高高舉起,眺望着破雪歸來的隊伍,更多的目光則在矚目那支隊伍中間的車輦。
“這種境況,功勳,自我大漢建國,還是頭一次,估計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太常周平站在百官當中,有些感慨,心下亦是不自覺的爲之悸動。
帶來這一切的人只有十八歲,不得不說是個奇蹟。
“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冠軍侯將來能做到什麼程度,立下什麼功勳,你能確定?”一旁的李蔡橫了周平一眼。
這一年,是庚申,武帝元狩二年。
這一年的寒冬,冠軍侯出征歸來,百姓夾道相迎,隊伍綿延至城外十里。
這一年,漢人發明了走馬燈。
未央宮。
霍去病來到書房,皇帝劉徹目光炯炯,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擴散。
董仲舒和老丞相公孫弘一同回來,但並未第一時間跟進來,而是等在外邊,先讓君臣二人敘談。
“想要什麼封賞,朕皆允你。”皇帝欣然笑道。
“爲大漢和陛下盡忠是應當之事,不敢求陛下封賞。”霍去病坦誠道。
“朕加封伱九千戶食邑如何?”
霍去病道:“陛下且不可如此,臣有今日,多是陛下和舅父栽培教導所致。九千戶食邑,比舅父還多了三百戶,臣愧不敢受。”
只因爲顧忌衛青的感受,寧肯不要封賞厚賜,這種心性更讓皇帝喜歡。
“那朕就先將你的功勞記下,待衛青與你皆立下大功,再一起封賞。”
皇帝又道:“朕先賜你入朝不趨的殊榮。”
古代大臣拜見皇上,需彎腰小步快走,保持恭謙,不能失禮,不能直視皇帝,落足要輕,這個過程動作就叫做“趨”。
享受“入朝不趨”的特權後,便可以直起腰,堂堂正正的面對皇帝,正常走路。
這更多的是一種象徵性的榮譽。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詔書不名這些,都是臣屬覲見皇帝的‘特權’,實際作用不大,但少之又少。
通常是立下蓋世功勳者,纔會被賜予。
後世有過總結,有四種臣屬能擁有的最高榮譽,入朝不趨是其中之一。
五千年的漫長曆史,歷朝歷代能獲得的名臣名將,屈指可數。
皇帝又取出一件器物,遞給霍去病:“此物朕也賞你了。”
霍去病起身道:“臣萬不敢受。”
“不收不行。”
皇帝道:“你此次出征,揮軍直破大月氏,可知爲朕帶來了什麼?
消息傳告各方後,西南的南越國快馬遞交國書,自行請命要來長安見朕稱臣。
古今能讓四夷聞聲稱臣,自認難擋我漢軍兵鋒的時候,唯朕治下,唯去病你做到了這一點,令外族喪膽!”
“南越稱臣。”
霍去病心忖這倒是個好消息,我這次回來,一半原因是因爲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