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週風平浪靜。
馬車隊穿過了變幻的荒野、清澈的溪流、低矮的山丘和圓柏樹林,松鼠黨並沒有現身。
獵魔人的學徒們和矮人們打成了一片,每晚準時出現在篝火邊,聽着亞爾潘爲首的矮人吹噓過去的精彩冒險。
什麼狩獵只比巨龍小那麼一丁點的石化蜥蜴,對付每一頓飯至少要吃兩個人的食人魔…在阿德·卡萊喝酒大賽中、不眠不休兩天兩夜,戰勝史凱利傑的水手,奪得冠軍…
然後拿到了終身免費續杯的獎勵。
偶爾溫克專員也會發表幾句講話,對松鼠黨的看法、科德溫國內的局勢等等,但大多數時間和獵魔人一樣安靜地聆聽。
幾乎每一個矮人都展現出媲美演講大師的口才,一邊捋着鬍鬚,一邊喝着烈酒,洪亮的聲音滔滔不絕,彷彿在進行奔赴戰場前、振奮士氣的發言。
連口吃的伯尼都說了幾個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
相比於喜歡平鋪直敘,更加務實的獵魔人,酷愛使用誇張、比喻等修辭手法的矮人演講家明顯更受孩子們喜歡。
有幾天晚上學徒們乾脆就睡在了矮人們篝火堆邊的毯子上。
陪着他們一邊睡覺、聽他們一邊鼾聲如雷、一邊放屁。
雙方的氣氛變得更加融洽。
只是,羅伊不時看向馬車隊裡裝滿貨物的木箱,和深深的車輪印,陷入沉思。
……
一週後陰沉沉的一天,空氣裡充斥着壓抑的氣息。
車隊路過了一片蠻荒的森林,矮人和獵魔人們不約而同拉住了馬繮,減緩速度。
林木沒有遮擋的地方,露出一片廢墟。
廢墟里隨處可見光滑的花崗岩,開裂粗鈍的的大理石塊,長時間的風吹雨淋磨損了它們表面花紋,無數個冬天的嚴寒讓石面開裂、粉碎,樹根將石塊分成幾片。
廢物更深處,在茂密的林蔭掩蓋下,橫七豎八地倒着斷裂的立柱和白色拱廊,爬滿綠意盎然的常春藤和綠色苔蘚。
“那是什麼地方?”維姬好奇地問身邊的女術士。
“莎伊拉韋德…”
“一座城堡?”卡爾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看向身邊的亞爾潘,
“不,小兔崽子,精靈們從來都不修城堡,這是一座宮殿!”矮人看向那片廢墟,臉色肅然,眼中既有警惕,也有一絲欽佩。
“我們能那兒去看看嗎?”卡爾又轉身朝獵魔人們問,幾十雙眼睛滿含期待。
這段荒無人煙的護送之旅裡,他們早就看膩了千篇一律的植物和空曠的泥路。
這座宮殿算是少有的名勝古蹟。
他們也該長長見識。
羅伊詢問地看向了溫克專員。
“那地方對精靈、松鼠黨而言有着特殊的意義…”溫克委婉地表達反駁,“所以很危險,諸位,最好馬上離開!”
“但只是看一眼,花不了多少時間。”亞爾潘幫腔地說了一句。
溫克深吸一口氣,冷冰冰的臉頰上露出一絲無奈,“半小時後出發,下馬走過去,馬匹不方便在亂石間穿行。”
“耶!”
孩子們歡呼雀躍涌了過去。
羅伊,珊瑚、傑洛特,亞爾潘,維瑟米爾,貓鷲…六個護衛跟在身後,其餘人留守車隊。
“慢點,
孩子們,別碰壞了東西!”
他們踩着鋪滿林間的柔軟落葉,沿着廢墟的方向走了約莫五分鐘,走上大理石階梯,然後是覆蓋着苔蘚的石板路。
走進那片仍然保留着古代精靈獨特風貌的斷壁頹垣。
一羣孩子東摸摸西逛逛,獵魔人們則像保鏢一樣圍繞在四周。
“這座宮殿好漂亮!”芮妮撫摸着立柱上繁複精緻的綠葉和藤蔓花紋,大聲問,“爲什麼有人要毀掉它呢?”
“確切地說,是精靈們自己毀了這片宮殿。在他們離開之前。”維瑟米爾撫摸着大理石地面上的葉脈花紋,耐心解釋,“兩百多年前,精靈與人類第二次衝突徹底失敗過後,在撤回山區前開始大肆毀掉他們曾經輝煌而燦爛的建築羣、各處的宮殿,以免它們被人類竊取。”
“比如九之谷,埃泰葉厄遺蹟…都被毀掉了。”
“但有更多的建築他們沒來得及摧毀,”亞爾潘臉上浮現一絲複雜之色,“人類在這些遺蹟之上建立了城市,比如泰莫利亞的首都維吉瑪、北方的學術中心奧森弗特、世界邊緣的羣聚部落艾德·吉納維爾,馬裡波、辛特拉,甚至北境最著名的自由之城諾維格瑞,那些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建築都是過去精靈的手筆!”
“你們人類…”亞爾潘羨慕中又帶着一絲諷刺,“大概把所有天賦都點到了繁衍後代之上,比兔子還能生。所以如今,你們贏得了世界,殘忍地殺死了大部分古老種族——把精靈們趕進了蠻荒的藍色山脈,把大多數矮人、侏儒趕緊了瑪哈坎,提爾·託夏礦山,把半身人趕到荒無人煙的野外。每個城市,都歧視般設有古老種族聚集區。”
“咳咳…”羅伊瞪了亞爾潘一眼,“閣下注意說話的場合,你在跟一羣獵魔、女術士,和孩子,談生育能力?”
“抱歉…”亞爾潘聳了聳肩膀,毫不客氣地揭短,“忘了你們比我們矮人還不如!”
獵魔人們不禁衝他目露兇光,而女術士幽幽地看了身邊的羅伊一眼。浮想聯翩。
她倒是清楚,羅伊有了個意外之女,剛通過第三次青草試煉就迫不及待趕去史凱利傑看望了一回那個小不點。
而自己這輩子註定沒有後代!
……
“現在被關進羣山的精靈在尼弗迦德的挑撥之下,至少大部分人都這麼猜測,重新現身,狠狠報復!”
亞爾潘霸氣的一揮手,示意衆人跟着他,踩過粗糙的石板,走進宮殿中心,一座變形的噴泉——奇形怪狀的石板和石塊被濃密的赤楊和白樺分割,就像一朵林木和石塊組成的花。
許多淺淺的水溝在這朵花後潺潺流淌,有的在地上形成小溪,有的沿着臺階上方瀑布般落下,沖走殘留在建築物上的樹葉砂礫,和其他雜物。
這片水溝之後,大理石、陶土構建的,半邊埋在泥土下拱門依然色彩鮮明,彷彿只佇立了三天,而非兩個世紀。
他們排隊低頭鑽了進去。。
來到這做宮殿最驚豔的地方。
一副浮雕邊的花圃。
五顏六色的陶土碎粒之間,生長着一片濃密的玫瑰,開滿潔白而美麗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在嬌豔的花瓣上閃爍晶瑩。
玫瑰枝叢妝點着一塊斜立的大理石浮雕,上面有着精緻而高貴的面龐,一位典型的精靈美人。
石板上的黃金、寶石等飾品早就被竊賊偷偷地撬走。
但她的五官仍然栩栩如生。
“愛黎瑞恩,也就是矮人和人類熟知的艾莉蕾娜。”亞爾潘指着浮雕上的美人朝周圍滿臉好奇的孩子們解釋道,“兩個世紀以前,那場精靈起義中的首領。”
這塊飽經風霜的浮雕彷彿具備着深邃的魔力,讓人情不自禁投以敬意。
“精靈被人類擊敗之後,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國王帶領子民退入藍山。可艾黎瑞恩卻不顧勸阻,率領精靈之中的年輕人,拿起武器,喊着‘爲莎依拉韋德而死’的口號,向數量百倍於己的人類,發起挑戰和衝擊,想要奪回被侵佔的家園。”亞爾潘眼中閃爍着一絲激動,這一刻他也化身爲古老種族的一員,
雖然他站在人類這一邊,但並不妨礙他對古老種族先烈抱以敬意。
“下場毫無例外,所有參戰的精靈都死了個一乾二淨。”
“這足以證明,如今松鼠黨的行動沒有好下場。”
衆人無聲地凝視着浮雕上那張美麗的臉龐,一個女人,爲何有這種必死的勇氣和決心?
對於精靈松鼠黨的感官,也悄然有了一絲變化。
濫殺無辜的暴徒?還是爲了光復家園的英勇鬥士?
“愛黎瑞恩,爲了古老種族的自由而犧牲,她和這片叫做莎依拉韋德的殘破宮殿成爲了古老種族反抗精神的象徵。”
“你們看到這些花了嗎?知道它們爲何能在一片廢墟之中,一年四季都嬌豔綻放?”亞爾潘自問自答般說,“因爲路過的許多精靈,矮人,侏儒,半身人都會過來祭拜,瞻仰,精心呵護它。”
“這麼說,松鼠黨也會來這兒?”卡爾問,
“所以,小崽子們…溫克之前怎麼說來着?這地方很危險。”亞爾潘環目四顧,臉上帶着警告之色,“說好的半小時已經到了,該聽的故事也聽完了,趕緊走人!”
矮人轉了轉手頭的斧子,大步流星往回走。
“維瑟米爾、羅伊,傑洛特,珊瑚。”蒙蒂步履僵硬地跟在後頭,有些茫然地回頭,“松鼠黨真的是濫殺無辜的壞蛋嗎?”
不只是他,許多孩子臉上都露出一絲迷惑。
愛黎瑞恩…莎依拉韋德,一段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詩。
松鼠黨在諾城殺人放火的行動,在北境大開殺戒的暴行,似乎也有了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向奪走家園的人類復仇!
獵魔人和女術士一時之間沉默了。
“所以說中立原則很重要,因爲保持中立,就不用在人類和古老種族間戰隊。”維瑟米爾看着神態略微恍惚的孩子們,搖了搖頭,和傑洛特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之間的仇恨由來已久,相當複雜,說不上誰對誰錯。”
“但現在…”貓鷲灰綠色的瞳孔顯露冷光,拍了拍弟子的腦袋,目光看向樹林間的馬車隊,剛毅果決地說,“無論松鼠黨,還是人類,無論出於什麼理由,只要敢對我們,或者我們的家人出手,那麼必須死!”
“別想那麼多,”珊瑚摸了摸一羣小女孩兒的腦袋,說出了至理名言,“只需要記住一點,什麼大道理,都沒有自家的小命要緊!該出手時絕不要手下留情。”
說着話,衆人隨着矮人離開了莎依拉韋德。
“諸位,”羅伊擡頭看了眼陰沉的光線昏暗的天空,廣袤荒野中車隊,忽而表情嚴肅地開口,“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後背冷颼颼的。”
“今晚,務必要多加小心。”
……
一叢遠離莎依拉韋德的葉黃楊之中。
一頭羽毛黑亮的雀鷹扇動翅膀降臨到一位身材嬌小的精靈女孩兒肩頭,清脆地啾啾叫了幾下。
這女孩兒的穿着打扮像個吟遊詩人,不過腰間多了條色彩絢麗的布巾,一直垂到膝蓋上,她歪着腦袋認真地聆聽了雀鷹鳴唱,忽而神色大變,
“愛佛琳,肯薩法,瓦西麗,卡魯說有一羣人進入了莎依拉韋德!”肩頭烏黑如墨的兩條細辮在她肩頭搖晃,“你們說他們想幹啥?破壞愛黎瑞恩神聖遺蹟?”
“有多少人?”匍匐在草叢中的一位黑紅色頭髮,淡黃皮甲,穿着長筒靴,身材玲瓏纖細,雙腿修長的精靈美人繃緊了白皙的俏臉,
“一支車隊,大約一百個‘猿人’…包括人類士兵,矮人,一羣孩子,還有…”
“還有什麼人?”一直在貪婪地啃食蕪菁的男性精靈,乾瘦臉頰上滿是不耐煩,用沙啞如銼刀的嗓音問,“託露薇爾,你感冒了嗓子疼嗎?別給我支支吾吾!”
“還有可惡的變種人,二十多個!”
“啥?你沒聽錯?”
草叢中一羣精靈不由呼吸一滯,臉上不約而同浮現一絲畏懼,緊接着是咬牙切齒的痛恨。
他們永遠不會忘記憋屈地死在諾城的同胞。
然而那位黑紅髮色的女精靈,輕抿嘴脣,柔和的大眼睛裡掠過回憶的光芒。
“愛佛琳,你說該怎麼辦?”託露薇爾緊張地打量身後草叢裡藏着的同僚,“咱們只有兩百個兄弟…我感覺這場戰鬥沒法打!”
“打不過就放他們離開?”肯薩法板着臉搖頭,“他們當着大家的面褻度愛黎瑞恩的浮雕,我們若是毫無作爲,就是精靈一族的千古罪人!”
“這麼一支車隊,帶了一大堆貨物,如果順利運到目的地,支援科德溫士兵,咱們不知道又有多少同胞要遭殃!決不能放過他們!”
“一週前大家剛跟橋頭堡的士兵戰鬥過,還需要休息。”愛佛琳搖頭,神色猶豫,“而且那支車隊很不對勁兒,有一羣孩子。”
“人類會對我們的孩子手下留情?”肯薩法臉上戾氣更重,“多少孩子死在戰鬥中,甚至死後還被侮辱,晾在廣場上示衆!愛佛琳,你不能老是心慈手軟!”
“我支持肯薩法!獵魔人很厲害,”睫毛很長,皮膚異常蒼白中年女性精靈瓦西麗搖頭,用質疑的語氣說,“吟遊詩人這麼說,諾城的矮人這麼說,永恆之火守衛也這麼說,可咱們親眼見過嗎?”
她的脖子上纏着很多圈皮帶,上面串着金色樺木條,身邊躺着一根雕琢着繁複花紋的樺木杖,閃爍魔力靈光,
“那是因爲得罪獵魔人的傢伙都死光了。”託露薇爾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們要知道,人類、一部分矮人兄弟就有這個天生的劣根性,什麼事情都喜歡往誇張了說,吹得天花亂墜。 ”精靈法師忽略了她的建議,一臉篤定地說,
“也許事實上截然相反。他們誇大獵魔人的戰鬥力,來掩飾自身的無能。我們的數量十倍於獵魔人,兩倍於這支魚龍混雜的車隊。”
“我們的同胞都是最精銳的戰士,我們在暗搶佔先機,他們反應不過來就會完蛋!”
四位松鼠黨的頭子身後的草坪開始蠕動起來。
草皮和灌木下方露出一雙雙泛起血光的瞳孔。
兩百位松鼠黨,披着樹皮和青草編織的翠綠斗篷,臉上用綠色的僞裝油彩勾勒出橫七豎八的斜杆,避免皮膚反光……
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
不只有精靈,還有鬍鬚濃密的矮人,長着娃娃臉、身材嬌小的半身人。
“下命令吧,愛佛琳。跟上這支車隊,等到晚上,夜深人靜,他們睡熟之際,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爲了愛黎瑞恩,爲了我們死去的同胞,爲了莎依拉韋德!”
“爲了莎依拉韋德!”
草叢中響起整齊劃一的輕呼。
肯薩法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胡蘿蔔,眸中閃爍寒光。
託露薇爾握緊木弓,陷入沉思。
而愛佛琳不發一言,臉上泛起擔憂。
一羣獵魔人。
會有他嗎?
不,不可能那麼巧!
而且,她萬萬不能背叛出生入死的同胞。
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深吸一口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