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火光下,一名雙手雙腳戴着反魔法鐐銬的男人,正昂首挺胸地進行着一場“演講”,聲音洪亮至極。
彷彿要把畢生餘下的所有精力都宣泄出來!
“愛莎現在的狀態,被稱爲縛魂屍…事實上她已經死了,但靈魂被困在銘滿秘文的肉身之中。而且是一個生前飽受折磨,滿心怨恨靈魂。”
“王八蛋!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冷靜點夥計,”羅伊一把拽住暴怒的陶德,“先聽他說完,拯救愛莎要緊!”
陶德這才喘着粗氣,控制住衝動。但仍然對他怒目而視。
“白天,靈魂在容器裡沉睡,太陽落山之後,靈魂就會甦醒,在‘囚籠’中掙扎、向外發泄怨恨。”馬提鷗似乎陷入某種狂熱的情緒,眼神專注地看着安靜的美麗少女,“她會本能地使用自身的魔力,復活身體一定範圍內的死者,驅使他們,獵殺生者,汲取生命和靈魂,反哺自身…茁壯成長。”
羅伊若有所思,這種復活不過徒有其表,喚醒一堆行屍走肉罷了——它們根本沒有靈魂,之前那稀薄到極點的經驗就是明證。
“直到縛魂屍吸取到足夠的‘營養’,發育成熟,便會破殼而出,成爲一頭內心充滿哀傷和怨恨的強大妖靈,”馬提鷗眯着眼,彷彿凝望着某種瑰麗的藝術品,臉帶讚歎之色,“擁有不遜色於女瘟妖的力量!”
“可惜,她目前的成長的進度還不到十分之一…”
幾名獵魔人交換了個眼神,都有一種看瘋子的感覺。
“這麼說,是你故意讓收屍人把她弄走?你又從什麼地方學到的這個惡毒的儀式?”光頭大漢問,“我從沒見過縛魂屍,人造妖靈更是聞所未聞。”
“除了獅鷲派以外的獵魔人,其他學派比普通人高明不了多少,幾乎相當於魔法的絕緣體,不瞭解魔法試驗的奧秘很正常!”
馬提鷗臉上閃過一絲傲然之色,人之將死,他倒也坦然,“至於這個儀式,毋庸置疑的絕世瑰寶,我和施泰恩加德老師的心血。”
“我們花費十幾年功夫,才從沃茲格人的大陵寢,以及道克人巨碑拓文中,把它發掘出來…”
“瘋子埃提巴德沒有說謊!黑日期間出生的女孩兒相比於普通女孩兒,
確有非常之處。”
“我之前的實驗證明,被詛咒的女孩身體結構已經異於常人!”
“頭骨和脊椎處有某種紅色海綿狀的物體,內部器官的位置全部錯亂,有些甚至完全不見了。所有器官被覆蓋着移動的纖毛,還有粉紅色和藍色的肉塊。”
羅伊聽的心頭一跳。
他們解刨愛莎的時候並未發現這些異常,是被馬提鷗還原了嗎,還是這傢伙純粹在胡編亂造?
馬提鷗振振有詞地說,“普通女孩兒壓根無法制成縛魂屍!也無法對混沌能量做出任何反應!”
“只有黑日之女,她們是特殊的!”
“可老天不成全我,這麼多年,我只找到一個符合要求的黑日之女…別的要麼被其他人抓走,要麼英年早逝、或者隱居在偏遠的鄉下無從搜尋。”
“而且光從表面看,無法分清楚黑日之女和普通女孩兒的區別!”
“一切的一切,導致儀式的的進度極爲緩慢!”
……
“真是個畜生!”奧克斯朝他呸了口唾沫。
“魔法瘋子!通過儀式創造一頭強大的妖靈,在諾城肆虐,破壞自家的地盤兒。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雷索不解道,
“粗魯的獵魔人,永遠無法體會高雅藝術…”馬提鷗驕傲地說,“爲了一件完美的收藏品,死上幾百個人又如何?”
“這羣凡人,與其在諾城過着牲口一樣碌碌無爲的生活,不如爲偉大的魔法藝術獻身!”
“你又不是神?”瑟瑞特挑了挑眉毛,“憑什麼決定凡人的生死?”
“不、不、不…”羅伊搖頭,“即便是神,也不應該未經同意就奪走任何人的生命!”
“好了,夥計們,多說無益。”光頭大漢轉向術士,“咱們該如何救治愛莎?”
陶德也緊張地看了過來。
“你們沒聽明白嗎?咒語可以解除,但人死不能復生。”馬提鷗眼神在幾人身上一轉,尤其在那位父親身上停留最久,刻薄一笑,“我會告訴你們方法,讓小姑娘的靈魂從‘監獄’中脫困,然後,最多在現世界停留那麼一時三刻,與這位‘好父親’做個告別…奔赴虛無。”
“混蛋!你必須救活她!”陶德神色抓狂地衝了過去,雙手猶如鐵鉗般掐住術士的肩膀,“一定有辦法的,快告訴我!”
“我說過,我無能爲力…當然你們也不行!”馬提鷗忽而引誘道,“不過若是讓她發展到最後,就能以另一種方式復活。”
“變成女妖,也能保留那麼一點兒生前的意識。”
陶德神色一怔。
“閉嘴吧!混蛋!”一直旁觀貓派獵魔人打斷道,“陶德,別聽他胡說,成爲妖靈意味着痛苦纏身、永墜沉淪。”
“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解脫嗎?”陶德突然垂下臉,來到愛莎身邊,靜靜注視她的面容。
心如刀割。
明明抓住了始作俑者,爲何只得到這個結果?
救不活愛莎,他一系列的行爲好似一出荒謬的鬧劇。
沒有任何意義。
幾名蛇派見狀保持沉默,他們不是神,不可能破除生死的界限。
“想好了嗎,夥計…”凱亞恩猩紅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術士,他已經迫不及待以牙還牙,“要不要解咒?”
實驗室內,一時之間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氣聲。
良久,陶德緊閉雙眼深深呼了口氣,兩個多月過去了,愛莎被困在這具身體裡,靈魂飽受折磨,一定非常難受。
無論如何得讓她解脫。
“馬提鷗,說吧,該怎麼破除咒語?!”
“很簡單…掏出她的心臟,抹上銀粉之後,丟入火焰中燒燬…咒語自會消解。”術士回答得很果斷。“她的靈魂便能獲得淨化,從軀殼中脫離。”
“到時候我能看見她,和她告別?”
陶德問。
很明顯的常識,普通人無法憑藉肉眼看到靈魂。
術士猶豫地抿了抿嘴脣,直到被凱亞恩陰冷的眼神警告,才渾身一個哆嗦,
“你是她的至親至愛之人,付出一部分鮮血,在屍體周圍刻畫出法陣即可羈絆住她的靈魂。我會教你怎麼做。”
“靈魂將在法陣之中停留大概五分鐘,該種狀態下,肉體凡胎也能和她順暢地交流,甚至肢體接觸。”
“但只有五分鐘。”
“你應該知道撒謊會有什麼後果。”凱亞恩說。
術士臉色發青發白,身體無法遏制地顫抖,“貓派獵魔人,記住你的承諾,不管你怎麼折磨我,一天之內,必須讓我安息。”
馬提鷗親手料理過無數“實驗標本”,聽過數不清的哀嚎聲,見過無數人崩潰的模樣。
他從骨髓裡瞭解那種痛苦。
相比於長期的生不如死的折磨…他寧願迅速離開!
接下來,五名獵魔人隨着陶德一起走向實驗室另一邊。
準備儀式。
而羅伊落後一步,湊到馬提鷗身邊。
“來談談把,我很好奇,你們當初是如何召喚異界的邪靈,附體凱亞恩?”
一頭貓邪靈三百點經驗,他沒理由放過。
“獵魔人,爲何對這種禁忌法術感興趣?”馬提鷗眼睛縮成一條縫,上一次打量因爲最年輕的獵魔人,彷彿想到了什麼,
“告訴你答案…然後幫我勸勸那個醜八怪,給我個痛快?”
“抱歉,不能…”
“哈哈,不願意也沒關係,”馬提鷗狼狽青腫的臉頰擠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四肢的鐐銬歡快地搖晃,“你對魔法實驗感興趣,那座雕像也被你帶走了是嗎?”
“我很高興,獵魔人中有個同類。”
“聽好了,召喚咒語…刻畫法陣的材料…手勢…”
……
曾經放置石雕的牆壁下。
數人合圍之中。
女孩兒安詳地躺在一個鮮血描繪的圓形法陣內。
身邊熊熊燃燒的火盆,冒出黑煙,焚燒着某種物事…
大約一刻鐘後…黑煙消失。
一個半透明的人影兒從地面的軀殼一躍而起。
渾身包裹着淡淡的青光。
讓人想到了妖靈。
雙手捧在胸前,緊閉雙眼懸浮在法陣上空半米的地方。
她的五官精緻可愛,嬌小的身軀玲瓏剔透好似水晶。
披着淡青色、花朵褶邊的連衣裙,穿着淡黃色皮鞋。
渾身散發單純和美的氣息,彷彿行走人間的精靈。
數對野獸般的瞳孔不約而同收斂了戾氣,變得溫柔平和。
彷彿擔心太過激烈,灼傷這她輕巧的身姿。
愛莎睜開了眼,灰色的眸子先是掠過一絲茫然。
緊接着轉向身邊的衆人。淡淡的蛾眉皺成一團,小臉浮現驚恐、惶急!
“我,我在哪兒?”她的聲音好似百靈鳥般清脆悅耳,卻迅速變得高亢、尖銳,
“你們是誰?別過來!”
“嗚嗚…別碰我,走啊!”
她似乎想起之前痛苦的經歷。
纖細透明的手指擦拭臉頰虛無的眼淚!
身上泛起濃郁的青光,大片皮膚透出腐爛的屍斑。
並迅速擴散。
這是,要變成妖靈?
獵魔人們悄然握住了劍柄。
“愛莎…別害怕…”離家十幾年的僱傭兵突然上前一步,靠近了半空的嬌小的女孩兒。
他仰起頭,眼角浮現晶瑩的淚花,低沉的聲音變得溫柔無比,臉上的每一塊贅肉、額間的每一根皺紋,都充滿了親切和藹,
“陶德回來了,爸爸在這兒。”
“陶德?”
蔓延的青光豁然一頓。
女孩兒灰色的眸子瞪得渾圓,先是一怔,接着,神情產生明顯的變化,膽怯中帶點好奇打量這狗熊般強壯的中年人。
臉上的屍斑退潮般飛快消失。
注視這陌生的男人,愛莎卻感到了一股久違的,異樣的親切感。
血脈相連。
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
在靈魂狀態這種直覺最爲強烈。
自從科琳媽媽,奧萊娜奶奶、弗蘭克爺爺去世後,再沒誰給她這種感覺。
“你是陶德?我…我的父親?”
女孩兒突然長大了嘴,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關於他的一切印象,都來自死去的親人口述。
她有記憶以來,從未曾見過這位父親。
神情緊張又期盼。
美目驚疑不定地上下打量,連續問了他數個問題。
關於家人。
關於自己的出生日期,異象。
陶德對答如流。
“愛莎,抱歉,爸爸一直沒回家,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科琳、奧萊娜、弗蘭克…”陶德漲紅着臉,囁嚅着,顫抖着,羞愧的淚水肆意地涌出眼眶。
他拋妻棄子,爲了自私的夢想,離家出走十五年。
他心如鐵石,這麼久不曾回家看望過親人一眼。
家人接連病故,女兒也被惡魔一樣的術士抓走。
這一切的一切,他難辭其咎!他有巨大的責任!
陶德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被女兒罵得狗血淋頭、甚至被她唾棄,當做仇人一樣憎恨!
然而——
“嗚嗚…您終於回來了!”
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兒,捂住了小嘴哽咽了一聲。
乳燕投林般撲了上來。
父女倆緊緊擁抱在一起。
陶德撫摸着瘦小的臉頰,如在夢中。
他摟着懷中瘦弱得彷彿隨時要消失的身體,他好似摟住整個世界。
過去十幾年,從來沒有哪一刻,內心如現在這般快樂、滿足。
幸福得快要眩暈過去。
女孩兒擦去眼角的透明的淚珠,“嗚嗚…爲什麼回來這麼晚?科琳他們沒能見你一面。”
“抱歉,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愛莎接下來的一席話,更是讓他直接崩潰。
“不許這麼說!您纔不是混蛋!”愛莎望着眼前涕淚橫流的父親,清秀的小臉上滿是崇拜和敬愛。
“科琳每天都會跟我說一遍,您是個英雄,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爲了養家餬口,爲了讓我們過得體面,冒着生命危險在外面掙錢!”
傻孩子,這種謊話你都信,還十幾年了?
“奶奶和爺爺,都認爲您是最好的兒子…一直很想你,每天都在我面前念着您的好…”
男人丟了魂一樣怔在原地。
怎麼會?
明明是他不聲不響離家十五年,丟下家人從不過問。
期間更沒盡到半點丈夫、父親,兒子的責任和義務!
科琳、奧萊娜、在他印象中一直飄在海上不回家的父親弗蘭克——
“你們,一點都沒有怨恨過我嗎?”
陶德摟住懷中的女兒,緊緊閉上了眼,喉嚨裡涌出的滾燙氣息彷彿要燒燬脖子和臉頰。
爲什麼不怪我,爲什麼愛莎不臭罵我一頓?!
“媽媽每年都會爲您縫一件衣服,奶奶做了好幾雙皮靴,我爲您織了一雙手套,都放在家裡,大衣櫃最下面那一層。等您回來試穿。”愛莎小嘴開合,像只麻雀一樣說個不停。
“弗蘭克爺爺存了一罐矮人烈酒,藏在廚房的地板下面。本來打算等着你回家,圍着桌子一起享用…爺爺也戒了整整十年的酒…”
“一直等啊等…等啊等…”
“可他們還是沒能等到你。”
洶涌的熱淚,無情地淹沒男人的臉頰。
我到底, 都辜負了什麼啊?
……
然而,時間到了。
陶德甚至來不及告別。
懷中那嬌俏可愛的女兒,轉瞬之間就化作星星點點美麗而夢幻的碎片。
消散在他眼前。
觸不可及。
“嗚嗚…愛莎?愛莎?!”
“對不起!我不配做你們的親人!”
一米九的男人摟着空氣,跪倒在地,像只哀傷的野豬。
嚎啕大哭。
哭聲和嘆息,在幽暗的實驗室裡迴盪,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