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空寂的馬路上, 流雲走在張博涵身後,看着對方毫無顧忌地讓剛痊癒的手臂來回劇烈運動,心裡滿是無奈。
“博涵, 你剛拆石膏, 不要把手甩來甩去的!”這傢伙真是讓人操心, 跟沒長大似的!剛認識那會兒的成熟穩重跑哪兒去了?
張博涵笑嘻嘻地回望着流雲, 眼裡滿是喜悅:“沒事, 我試過了,它現在很靈活,我早跟你說過它已經好了, 你還不相信。”他這些天不僅傷勢痊癒,還扯着流雲要了許多保證, 確定了她對自己是一心一意, 今天又借夠了舉辦婚禮的錢, 心裡別提多暢快了,簡直是看什麼都順眼。
“唉……”流雲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感覺自己瞬間又老了幾歲。最近對方給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實在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
“這位老爺,我現在真的沒錢,我孫子生病昏迷半天了,再不救治就要出人命了啊!求求你, 行行好, 放了我吧!”
這條馬路比較偏僻, 前面的路段一如既往的有些冷清, 街上稀疏的行人也皆是行色匆匆。
兩人行進幾分鐘後, 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了一位老婦人蒼老粗噶的求饒的聲音。
流雲擡眼望去,只見前邊不遠處, 一位抱着孩子的老人跪在一個西裝革履的怒目圓睜的中年男子面前,嘴裡不斷哀求着,那悽婉悲痛的感傷讓人直想落淚。那老人手中的孩子只有兩三歲,面色潮紅,雙眼緊閉,眉頭頻蹙,似乎發燒得不省人事,讓人看着就於心不忍。
三人旁邊是一堆白瓷茶具的碎片。明眼人都知道那茶壺多半是老人撞碎的。
流雲皺了皺眉頭,還不待她有所動作,張博涵已經衝上前去,一邊伸出手去扶住老人,一邊憤怒地衝着那中年男子斥道:“你這人怎麼這麼狠心!一個大男人非要當街爲難老人家。不管人家做錯了什麼事,小孩子都還病着呢,你就不能高擡貴手嗎?”
天哪!我怎麼突然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流雲心裡哀嚎。
看着那位眼睛渾濁的老人對着張博涵露出的明亮的感激的光芒,流雲瞬間羞愧了。
自己真是惡毒得無可救藥。張博涵是一位多麼正直善良的好青年啊!一遇弱者有難,立馬挺身而出,哪像自己,幫助別人之前還得先觀察半天,考慮對方是不是碰瓷的。
流雲迅速上前幾步,想要先了解清楚狀況。騷年啊!很多事情不是這麼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啊!你這麼衝動,惹怒了人家,人家給你穿小鞋,讓事情更難解決,怎麼辦?等你罵退人家,那孩子恐怕都要燒壞腦子了!
果然,中年男子見有人多管閒事,臉上頓時兇光大作,對着張博涵怒目而視:“你這混小子,不清楚事情就不要胡說八道!你可知這套茶具是我託人花了大價錢在景德鎮做的!”他也不想爲難老人、顯得自己刻薄好不好!他就一個小飯館的廚師,賺的錢要養活一家五口,這套茶具還是他攢了三年的私房錢買的呢!
流雲拉了拉張博涵的手臂,可惜他不領情,毫不猶豫就大喊道:“錢能比人命更重要嗎?這茶具值多少錢?我賠給你!”
男子眼睛一亮,上下掃視張博涵幾眼,見他只是着普通的青衫,斜眼冷哼一聲,輕蔑地道:“你賠得起嗎?”
張博涵左手動了動懷中的小包,那裡面是他從醫院出來後順便去找老鄉借的,籌備婚禮就差這最後的四百大洋了。
猶豫只是一瞬間,他很快堅定了神色:“多少錢?”
“兩百大洋!”哼哼!誰叫你罵我狠心的!不宰你這頭肥羊都對不起我受的氣!見張博涵面露難色,他又重重加了一句,“沒得商量!不給錢就別想走!”
流雲看對方那神色,就知道對方在坑錢。她自己也喜歡欣賞、收集茶具,上回她在朋友家見到一套跟眼前摔碎的這套幾乎一模一樣的,朋友炫耀說那才花了她一百大洋。她心裡有數,哪裡願意當冤大頭。
她上前一步,正待出聲,不想張博涵已經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好,我這就賠給你。”說着就掏出錢數了起來。
流雲鬱悶地拉住張博涵,急切地小聲勸道:“等等!這茶具根本不值那麼多錢,一百大洋就頂了天了!你別被他騙了!”
誰想張博涵渾不在意,說:“沒事,能解決問題就好。”
流雲不樂意,還想再勸。張博涵按住了她,語氣不容置疑:“你先去幫老人家抱孩子吧,她應該很累了。”
流雲氣結,知道自己再勸也沒用,更會惹對方厭煩,便心不甘情不願的挪到一邊,把抱小孩的任務攬了下來。
她這幾天算是看明白了,這戀人有時候性子根本是又臭又硬,認定的事情絕無更改的可能,和他說理還說不通!虧自己之前還老以爲他性子好!睿智講理!現在……呵呵,她真要懷疑自己的眼光了。
“唉,真是謝謝你們啊!要不是你們幫忙,我老婆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們真是好人啊!”在一間木板搭建的棚子裡,老人眼含熱淚,把一個小陶罐塞給張博涵後,拉着他和流雲直道謝,“我家沒什麼好東西,就這些自己醃的酸菜還勉強能夠入口。恩人不嫌棄的話,就收下吧!”
盛情難卻之下,張博涵收了禮物,就拉着流雲匆匆離開了。
“那家人真是太熱情了,幸好我們逃得快,要不然留下吃飯多不好意思!我見他們剛開始只吃白粥,我們一去那老太太的兒子就出門去買肉了!”張博涵走在前頭念念叨叨的,臉上盡是興奮激動的神色,似乎爲自己做了善事而開心不已。
流雲走在後面,心情卻不怎麼美好。
整個中午,張博涵和流雲忙前忙後地帶着老人和孩子看病、吃藥,然後送對方回家,順便見識了髒、亂、差的棚戶區。
兩人都有些心酸與無奈,都恨自己沒能力幫助更多的人。
當然,兩人都看得很開。
張博涵是因爲自己剛剛把身上剩下的所有大洋都給了老人,甚至還問流雲要走了她包裡所有錢,送給了老人一家子,實在擠不出更多錢幫助他們了。
流雲則是因爲她已經隨着張博涵盡所能地幫助了自覺應該幫的人。
當然她對張博涵那種恨不得餓死自己全家來助人爲樂的做法不敢苟同。
在她看來,人要真正過上好日子,永遠只能依靠自強,外人的幫助終歸是靠不住的。
她自己也捱過餓受過凍,有時候過得甚至比貧民還不如,但她還不是靠自立自強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這世道貧民確實不好過,但大環境如此,不是靠一人之力就能改變的。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只要做到這一點,流雲就覺得自己做人問心無愧。
可惜張博涵和她的想法似乎不在同一頻率上,那一家子明明只是因爲家人生病一時有些困難,張博涵卻在幫人家付了藥費之後還平白給人家撒了那麼一大把錢,都夠人家全家人不工作好吃好喝幾個月了!
憶起張博涵把自己包裡的錢遞給對方時臉上那幸福的神色,一時間流雲只覺聖父光輝永照大地,幾乎閃瞎了她的狗眼。
又不是你老媽子親兒子,用得着見人家穿得破點就把自己好幾個月的生活費賠進去嗎?正常人給個幾塊大洋都已經仁至義盡了好不好?你以爲你是比爾•蓋茨?竟然還問我要錢!
都怪自己傻,爲了方便,把大部分的錢都放在錢包中間最大的袋子裡,一打開裡面有啥簡直是一覽無餘,結果幾乎所有錢都被張博涵搶先拿走了。
想着想着,流雲臉色又黑了幾分。
她無奈地看着對方:“現在沒錢坐車了,怎麼回去啊?我好累!”
張博涵聽出了她聲音裡的些許埋怨,沸騰的心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很是不快,聲音也有些冷淡:“先去附近的公園坐一會兒,休息夠了再走回去吧!而且你不覺得每次坐車都很浪費錢嗎?”他皺了皺眉頭,忽然就覺得流雲真是有些嬌氣了。
浪費錢?以前每次約會付錢的時候我也沒見你反對啊,現在說這話不嫌太可笑了嗎?難道你演技就那麼好,心裡不滿我卻無法在你臉上找到一絲痕跡?
忙了這麼久我都快渴死了,按你所說,我還不得兩三個小時後才能回到家喝到水?流雲臉色更黑了。
不過她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再觸對方黴頭,畢竟最近兩人之間產生的分歧已經太多了,再說話恐怕只會鬧得兩人更加不愉快。
對方可是她目前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要知道,在這種年代,有着“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種想法的男人幾乎沒幾個,現在年輕人中間流行的是隻看重愛情而已,有愛就結婚,沒愛就離婚,婚姻、責任——那算個啥?
我還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呢!
瞥了眼前面比自己高比自己壯的身影,流雲暗啐幾聲,嚥下了心裡的怨氣。
她纔不會告訴對方,自己偷偷留下了坐電車的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