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忽然手腳抽搐,正是電針過度之兆。李成離牀頭雖遠,目力卻好,見的分明,老人臉上一股陰寒之氣大盛,不過數息功夫,圍觀衆人肉眼也能察覺老人臉色發青。在座都是中醫名宿,一望便知這是風寒型面癱,老張斷錯分型了,錯將風寒斷成風熱。中醫講究辨證施治,寒病熱治,熱病寒治,兩者完全相反相對,寒熱斷錯,最是大凶。老張幾十年臨牀經驗,心裡如何不知,葉一溥心裡暗歎,老張的風格是好險奇,夜路走多終見鬼,沒想到老張一世英明,臨老了犯下這麼一個大錯,還偏偏犯在這不該也絕不能犯錯的人身上。
衆人一時緘默起來,病人身份尊貴,這責任,沒誰擔當的起。這些人成名已久,到老了越發愛惜羽毛,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個個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
俗語言病來如山倒,言其邪氣得勢,洶洶狀也,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極冬,天地間陰氣乘陽,病人年老體衰,這一股陰邪之氣得天時地利,正是得勢之時,全靠老人元陽壓制,剛好老張錯把寒病當熱病,這一股陰氣又得了人和,更加不可收拾。一時間狀況急轉直下,眼看着老人出氣多進氣少,快不行了。
終究是協和大家,老張雖慌不亂,略一思索,心念電轉間,已然擬定一套方案,他先把電針儀關了,邊取電針邊在另外的穴位補針,電針留了老人一頭一臉,好幾十支,沒片刻功夫起不完,取針可不是拔注射器,一抽就了事,取的快了傷血,取的慢了傷氣,這裡面有許多講究。
老張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叫道:“老王,老劉,來幫忙搭把手。”他口中的老王老劉是老朋友了,雖不是專搞鍼灸的,但是單位離得近,幾人經常一起碰頭,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懂點,因此老張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們兩。
沒想到老王老劉不買賬,老王只當作沒聽到,老劉猶豫了下,思前想後,終歸還是不願意趟這渾水,狠下心腸道:“這不合適吧?畢竟我不是搞這專業的。再說了,你下的針,我們來起,也怕出問題啊。”
聽完這話老張動作一滯,心下拔涼,手下不停,只是那背似乎佝僂起來,好像突然之間蒼老了十歲一般。
葉一溥雖跟老張沒什麼交情,卻看不下去了,捲起白大褂的袖口,道:“老張,我來幫你。”說完便要上前。
老張苦笑:“老葉,你不幹臨牀都好幾十年了,好意心領了,我自己一個人來,趕得及。”說完眼角似乎閃過一絲水潤得光亮。
“葉老師,我來吧。”李成說道。他也看不下去了,沒想到所謂的名醫都是這幅嘴臉,李成心裡不禁有些不屑。
老張忽然想起來老葉介紹過這小夥是搞鍼灸的,趕緊招呼李成過來起針,他並不對李成抱太大的希望,因此只讓他起針,在老張的心裡,這個年輕人再不濟事,這點水平應該還是有的。
沒想到李成根本沒理他,自己拿出一團金針來,兩手一拉直,一手持針,竟然不見那一尺多長的針軟下來,李成手一抖,刺的卻是病人的足三裡。老張許久不見動靜,回過頭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他在針上浸淫了大半輩子,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自然知道這一下意味着什麼。剛想說話的嘴巴又緊緊閉上,只看李成如何施針。
李成倒也不是要出風頭,只是病人發作太急,沒功夫解釋,李成微閉雙眼,下守針,上守神,正是經書雲:“心無外慕,如待貴人,不知日暮”的境界,衆目灼灼下他旁若無人,眉目低垂,雙肩微提,腳下不丁不八,隱隱然一派宗師氣度。
金針一入,李成眉頭微皺,沒想到情況比他預想的壞的多,一點元陽如被陰風吹掠,似燈火將滅,陽脈行陰氣,正是必死之兆,李成既然出手,也顧忌不了許多,全力施爲起來。老張正在病人頭部刺峽谷等穴,忽然覺得針下滑溜,隱隱然有反彈的意思,仔細一看之前尚未起出的電針居然在慢慢向表皮外移,回過頭來看李成時,卻見李成身上白褂鼓盪,似有波浪在衣服下起伏,無風自動,衆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屋內靜寂,忽然聽得清晰的叮叮聲音,竟是老張之前插的那些針,似乎被某種病人體內的力量排斥出來,掉在瓷磚上。
忽然聽的老人咳嗽起來,衆人回頭看時,老人臉上青氣大盛,猛地咳出一口痰來,好似硬物砸在瓷磚上一般,發出咄的悶響,呈灰黑色的團塊。然後老人臉色通紅如血,過的幾息,復又轉青,吐出來第二口痰,顏色卻淡了許多,如此這般反覆五次,最後終於吐出一口正常的唾沫,臉色也恢復了紅潤,沉沉睡去,仔細看時面癱已然消失不見。
衆人回過頭來又看李成,李成起了金針,突然一陣搖晃,臉色蒼白,葉一溥趕緊扶住,衆人手忙腳亂把李成扶到臥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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鍼灸有四重境界,一曰治形,此類人無內氣,要行補瀉,全靠手法,費時費力。對病機病候,患者機體內部狀況,如盲人處於暗室,睜眼閉眼都是瞎;二曰守意,此類人知人臟腑血脈運行,能聽其動靜,但是管中窺豹,僅見一斑,如盲人摸象;三曰存神,此類人內息潔淨精明,如明目人,處於黎明,雖是天色昏昏,朦朧間能睹全體風光;四曰忘像,此類人內息充盈,淨極而生光,如明目人處正午之下,昭昭明明,歷歷在目,能不觸而知,這一類是至高境界,傳說中扁鵲能隔牆而知人之病,華佗能望氣而斷生死,自古以來只是傳說。
李成醒來之後,也不出房間,盤坐在牀,開始反思自己的狀況。今天實是他學醫有成以來遇過的最險惡的病情,病人明明已呈現出死相,李成只是抱着盡人事的想法以自身元陽之氣渡入病人體內,不想病人是極重的風寒,陽氣一入竟然停不下來,李成只能鼓起渾身精氣以之相抗。僥倖以絲毫的優勢勝出一籌,把陰寒逼了出來,自己卻也油盡燈枯了。因此一直昏睡。
自從被點天燈之後,李成無意間便臻至第三層境界,只是之前內息微弱,再加上一點火毒不盡,不能顯出作用,此時修養既久,內力漸復,今天機緣巧合之下,內息散光,一點火毒敗盡,大破大立,李成盤膝而坐,體內如谷之空,內息於無中生有,純淨無比。心下若有所得,他遍讀道藏,想起來老子所謂“穀神”,谷者空空也,神者大用也,於真空處起妙有,到絕境時方逢生。不過半個時辰,內息遍流周身,如天雨溪盈,李成百脈會通,眼前光明大作,檀中氣滿,彷彿有物橫亙在胸,不吐不快,一開口,竟然長嘯起來。
一衆人等都在外邊等待,葉一溥經此一事,已不耐煩同這些人在一起,獨自在院子裡看雪景,忽聽的一陣低沉的聲音,若龍吟大澤,似乎從地下傳上來,經久不散,漫天飛雪到卷向上,久久不落,那聲音漸轉漸高,又似乎九天之上,雲霄深處有鳳唳向下,到清越激盪時,林子裡積雪嘎吱嘎吱大響,紛紛從樹枝上抖落,持續了盞茶功夫,待雪落盡時那嘯聲已然杳不可聞。衆人見此異像,均默然不語,沒有人知道是李成發出來的,到底古書看的多,紛紛在揣測這是什麼現象。
古來煉氣修道之士,大成者必有人天相應之象,不可遏之。史載大賢王陽明隨軍爲司馬,於某夜煉氣有所得,盈滿而不可宣泄,中夜之時,長嘯軍中,十萬軍馬皆驚,人或言鬼神怒,不知其爲之。